姜魏
    此时,赵偃正坐在赌坊二楼的雅间里品茶。


    隔着一张紫檀茶几,对面坐了一位头戴黑色面纱的年轻女子。


    这名面纱女子,自称是赌坊东家朱厉的妻子,姓卫,大家都称她卫娘子。


    三个月前,赵偃收到一封信。


    信中道,有位故人在平凉等他。


    信的落款处,盖着骠骑将军姜鸿的私章。


    骠骑将军姜鸿,是赵偃的外祖父。十年前,姜鸿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姜氏一族,不论男丁女眷,皆无一人存世。


    他的所有物件,在锒铛落狱时,均已查抄上缴国库。


    唯独这枚可以号令先帝暗卫的私人印章,失了踪迹。


    因此,收到那封印着姜鸿私印的信后,赵偃立即命人去查。底下人寻踪觅迹查了半个月,最终查出一个遗落平凉的袁小石。


    他以为,信中说的那位故人是袁小石。


    眼下见了这位卫娘子,他方明白是自己想岔了。


    那位故人,指的不是袁小石。


    赵偃将喝得只剩半杯茶水的茶盏搁在茶几上,抬眸望向眼前的卫娘子,道:“三个月前,我收到一封信。那信,是由朱门赌坊的人交到邮驿手里送出的。”


    卫娘子眼尾微弯,给赵偃续满一杯茶,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雅之态。


    那一双露在外头的凤眸剑眉,生得秀媚,细看之下,竟与赵偃如出一辙。


    随后,她才慢声道:“信是我叫人寄的,只是你来得有些慢,慢得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落款盖着叛国大将姜鸿私章的一封信,送到寻常人手里,必定第一时间便上报至朝廷。


    偏偏赵偃迟迟没有动静,直至两个月前,才悠悠赶至凉州。在凉州待了半个月,查账目、与商行各家掌柜们应酬,一身事了,他才到平凉。


    来到平凉后,赵偃也不急着来赌坊寻人,而是大张旗鼓地开什么客栈,仿佛他此行只是来做生意的。


    而非收到一封内容足可撼动朝野上下的信。


    卫娘子道:“我甚至以为你会把信送进宫里。”


    毕竟,赵偃是建武帝的儿子。


    而建武帝,则是当初害了骠骑将军姜鸿满门的罪魁祸首。


    赵偃没理会面纱女子语气中的嘲弄,只淡声道:“那封信,落款处盖了骠骑将军的私章。”


    姜鸿的私章,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刻而成,原本是放在姜鸿书房的暗格里。


    赵偃年幼顽劣,曾拿这枚私章把玩,不慎磕坏了一个角。自那以后,他外祖就将这枚私章传给了身为暗卫首领的姜魏。


    姜魏是姜鸿的小女儿。


    在姜鸿未被查获通敌叛国的罪证前,西戎王率军攻打凉州,姜魏曾带着一支暗卫前往凉州刺探军情,宿于平凉驿站。


    哪知当晚驿站忽起一场大火,姜魏和那支暗卫皆死在火海之中。


    赵偃面色平静,眼神却森冷无比:“这枚私章,敢问卫娘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骠骑将军给我的。”面纱女子从袖中袋里取出一个小荷包。她将荷包打开,里头装着的,就是姜鸿那枚缺了一个角的私章。


    赵偃神色微动,深深看了一眼面纱女子那与他十分相似的眉眼。


    “我外祖父的这枚私章,除我小姨外,从不予外人。”


    赵偃拿起私章,摩挲着底下的缺角,道:“卫娘子既姓卫,我外祖父缘何会将私章给你。”


    卫娘子露在面纱外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伤,低低叹了口气。


    “我本姓姜,单名一个魏字。”


    她揭了脸上的纱巾,露出一张疤痕斑驳狰狞骇人的脸。


    “阿琰,你该叫我一声小姨。”


    赵偃手上私章“咕咚”一声掉在了桌上,目光愕然地落在姜魏脸上。


    他记忆中的小姨,生得长眉凤目,俏鼻樱唇,姿容姝丽,是这大梁最美的女子。


    可眼前的这一张脸,除了一双眉目尚好,鼻子嘴唇下颌全都熔成了一团,轮廓畸形,已经称不上是一张脸了。


    赵偃惊得神色骤变。


    姜魏却无谓地一耸肩,又将面纱戴上,声音含着笑意问:“被我吓着了?”


    赵偃摇头。


    来之前他满腹盘算,已料到这朱门赌坊内里另有乾坤,绝非一间赌坊那么简单。


    但小姨面目全非的活在世上,这事到底是出乎他的预料。


    以至于他一时心神恍惚,乱了盘算。


    好在这些年见惯生离死别,赵偃仅心乱一瞬,便冷静下来,定睛看着姜魏。


    “你既活着,为何不送信给外祖父?”


    外祖父是因小姨之死才郁结于心,落疾在身,以至于西戎来犯,无法率军应敌。


    倘若当时得知她未死,


    身为骠骑将军统帅着三十万军马的外祖父便会安康无恙,能亲自率军击退西戎,先帝就不会让时为武王的建武帝出征。


    也就不会有身为武王副将的虞敬涛追击西戎残部,找到那一份所谓的姜鸿联合废王,与西戎勾结,通敌叛国的罪证。


    姜氏满门被抄的悲剧便不会发生。


    “平凉驿站的差役已被人收买,我和暗卫宿在驿站的当晚,全被下了迷药。那场大火一起,我本该和其他人一样,葬身火海。”


    姜魏咳了两声,竭力忍下喉间的不适,声音微哑:“多亏有个心善的孩子冒死将我从火海中拖出去,我侥幸捡了一条命,却因烧伤太重,昏迷不醒足足三个月。待我恢复神智时,姜氏满门已被抄斩,我不得不隐姓埋名,蛰伏平凉。”


    平凉蛮荒,早晚寒凉,气候变化极大。寻常人在此,尚且有诸多不适。


    何况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姑娘。


    赵偃沉默一瞬,没问姜魏在这十一年里做了什么,只低声道:“我接您回京城。”


    听到这句话,姜魏才真正地笑了。


    “阿琰,我找你不是为了要回京城。”姜魏眼神温柔地看着他,“我在平凉的这十一年里,除了养病,还养了不少孤女,教她们一些刺探暗杀的本领。”


    赵偃眉眼微动,他这两年各地奔波,在酒席宴会中,曾数次听人提过,民间有个组织叫青门,里头据说是一群专司行刺的孤女。


    那一群孤女,和小姨口中的孤女,是同一伙人么?


    他在心中想着,也在嘴里问了出来:“您是青门门主?”


    “是。”姜魏点头认下,抬手掩在唇边,咳了两声,方接着道:“青门里的这些女孩们孤苦伶仃,好在都聪慧细心做事妥帖。我养着她们,本是为了有朝一日报我姜氏满门被抄的仇。”


    姜魏说着,又咳了两声,赵偃连忙起身,轻拍她后背平气,又扶她到雅间的软榻上坐靠着,低声道:“您先歇会儿,我去请大夫来替你看看。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可惜我没时间了。”姜魏微摇头,眼中一派平静,“三个月前,我咳血不止,大夫说我火毒入骨又忧心思虑郁结不解,已是药石罔顾,命不久矣。”


    赵偃怔了怔,语气忽而变急:“我前几日收到信,民间有位被誉为赛华佗的柳神医,在江南一带坐堂。我明日便启程去请那位柳神医来替您诊治。”


    “不必为我费心,我寄信书信将你引来平凉,不是为了替我诊治。”姜魏淡声道:“阿琰,上一代人的恩怨,我原不想将你牵扯进来。可我看你这两年各地奔走,隐有问鼎天下的行迹,既如此,我这当小姨的,便助你一臂之力。今日我便将青门交给你,日后你要做什么不便出面的事,尽管叫她们去做,不用你再去遮人耳目藏踪匿迹。”


    赵偃立在榻前,垂眸不语。


    这一份欲夺天下的野心,他藏了这么久,从未暴露人前,连建武帝都被骗了过去。


    却没想到,他自诩隐秘的谋划,早已被人看在眼里。


    姜魏道:“你到凉州去铜雀楼见莺娘,她自会将青门内所有人的名单与联络方式交给你。拿到名单后,你就立刻启程回京,至于你在凉州撒的网,自有我来替你收。”


    赵偃静默一瞬,终是点头应好。


    姜魏靠在榻上,缓缓阖上眼:“阿琰,我苟活至今,只为洗清姜氏一族叛国的污名。日后你若坐上那个位置,一定要还我姜氏满门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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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赵偃从雅间出来。


    候在外边的朱笔立即上前,欲为他穿上披风。


    赵偃侧身避开,只伸手从朱笔手中接过披风,自行穿上。


    随后,淡声问道:“方才可是有事?”


    半个时辰前,朱笔曾有一瞬靠近雅间。


    不过她在门口处停了须臾,又转身走远了。


    朱笔垂下眼帘,轻声道:“方才楼下有人路过,奴婢以为那人要上来,故而靠近雅间想提醒公子。哪知那人只是个醉酒赌徒,一时走迷路上了几步台阶,又转身走了。”


    既是如此,赵偃便没有再追问。主仆二人下了楼梯,行至后院,上马车,一如来时那般,低调地从后门走了。


    与此同时,周仲和张盛带着一百两银子,进了赌坊寻二掌柜,要典回周窈。


    哪知却被二掌柜告知:“周姑娘么,在半个时辰前,已经被送去凉州的铜雀楼。”


    周仲与张盛面色齐齐一变。


    “铜雀楼就是个娼妇窝,姑娘家进去了,这辈子就毁了。”周仲抖着唇,颤手指着二掌柜,斥骂道:“你如此丧天良,日后定遭报应。”


    二掌柜道:“这事怨不得我,我也是听差办事,谁叫你们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去得罪虞家的小姐。”


    见周仲还欲再骂,二掌柜拧眉道:“行了,人也才送过去,你们与其有功夫在这儿同我撕扯,不如


    趁早去将军府求那位虞小姐高抬贵手,放你们一马,兴许还能来得及保住周姑娘的清白。”


    周仲一愣,张盛扯着他,连拉带拽地出了赌坊,坐上马车,朝凉州城的方向扬鞭而去。


    周窈被送进铜雀楼的那一刻,时值黄昏,落日余晖将天际染得如血一般红。


    她被两个仆妇拽进层层院落,又走过几道抄手游廊,见到了铜雀楼的鸨母挽娘。


    挽娘年约四月,薄有姿色,体态丰腴,虽年岁上来了,可因保养得宜,又妆粉抹脂,仍旧风韵犹存,妩媚过人。


    周窈的那一纸卖身契,此时正捏在挽娘手里,粗略看了遍,便收入袖袋中。


    随后,挽娘的目光扫向周窈,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仔细看了半晌,方满意地笑了笑,“是个尤物,虞家的好意,我领了。”


    两个仆妇闻言,略一点头,转身走了。


    挽娘侧头,同身后那名生得高大如男子般魁梧的老嬷道:“桂婶,这人就交给你了。仔细教她些规矩,她若听话,就养个半年一载的,将身子养开再说。若不听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罢,挽娘便抬手拢了拢鬓角碎发,扭着腰肢风情万种地离开了。


    留下周窈和那名被称为“桂婶”的老嬷大眼瞪小眼。


    桂婶伸出手,捏住周窈的下颌:“小姑娘,你既然进来了,就安心待着。凭你这模样,日后少不了山珍海味,穿金戴银,可千万别生什么不该有的妄念,否则……”


    桂婶没再说下去,只是眯起眼,笑得一团和气。


    周窈面色惨白,抖着唇瓣,眼露绝望,半晌都挤不出一句话。


    进了铜雀楼的那一刻,她便明白,她这辈子,算是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