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物非人也非
    “并未拜访夫子……”


    许崇停下脚步,心中微沉。


    张顺义中得解元而归,按理来说无论如何都得先去拜访王鹤之这个授业恩师。


    这是天地君亲师的人伦所定下的,绕不开的规则。


    可他没有……


    毫无疑问,这是张有德之死所带来的影响。


    “顺义。”


    许崇很认真的看着张顺义,“你不应该因为几句模糊不清的话,怀疑到夫子身上。”


    “我知道。”


    张顺义叹了口气,当先往前迈步,“夫子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我只会老老实实等着继承书肆,一辈子当个掌柜。”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怀疑。”


    “我越来越相信,父亲的死是夫子所为。”


    明明张顺义的打扮比以前要贵气了许多,可许崇从他的背影上,只看到了无奈、萧索、和矛盾。


    “天地君亲师,亲始终在师前。”


    张顺义自顾自的说道,“我有时候会想,若父亲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行,为何不公正严明的用律法来制裁他呢?”


    “而若是父亲并没有犯下罪行,只是侵犯到了夫子的利益,那夫子为什么不直接杀死父亲呢?”


    “为什么要让他背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去,最终连个石碑留名都不被允许。”


    许崇沉默不言,跟在后面慢慢的走着。


    他很想告诉张顺义,张有德不是夫子杀的,夫子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关系。


    可惜他不能。


    张有德是死在水鬼手上的,这没错。


    但导致张有德身死的真正原因,还是他许崇自己!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可以脸厚心黑的隐瞒下自己的存在,将事情推到水鬼一人头上,而张顺义大概率也威胁不到水鬼。


    可自己凭什么能知道真相,凭什么说这就是真相?


    除非吐露出所有,否则这根本无法解释。


    所以,许崇只能沉默。


    “有一点许兄可以放心。”


    见许崇不说话,张顺义开口补充,“我并不会对夫子做什么,毕竟,这些都只是臆想,我没有任何的证据。”


    “我只是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去面对他罢了。”


    “与其相见,倒不如不见。”


    好吧……


    目前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许崇幽幽的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准备参加开春的会试吧?不如搬进许府,那里地方大,有人操持杂务也能让你安心读书。”


    “不必了。”


    张顺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许崇的提议,“我只是回来见许兄一面,今天就要动身赶往京城。”


    “今天就走?”


    许崇一愣,跨步上前跟张顺义并排,“这么急?年都不在这儿过了?”


    大庆的乡试在各地府城操办,会试则是在京城,行省级的衙门并不署理科举事宜。


    而从沧泷到京城的距离,留两個月的赶路时间完全足够,等过完年再动身也来的及。


    “不了。”


    张顺义摇了摇头,“我承蒙座师看重,数月间接连来信催促我进京,如今才动身,已经是极为失礼失敬了。”


    “原来如此……”


    许崇缓缓点头。


    看来,自己所放弃的科举之路,张顺义却是越走越顺了。


    在大庆,只有乡试、会试的主考官,才会被考生以座师来称呼。


    而乡试的主考官,必定是翰林院出身。


    虽然品级可能不高,但绝对都是实打实的朝廷新贵,未来有望入阁的存在。


    能被这种存在看重,张顺义未来可以说一片坦途。


    二人都没再开口。


    直到走到一家书肆门前,张顺义这才驻足。


    这家书肆是在有德书肆的旧址上重建起来的,匾额上写着‘致远书屋’四个字。


    此时,书肆里面有不少身穿长衫的读书人正在挑书。


    “经营得不错,看来我把地契转赠于他是正确的。”


    张顺义点了点头,有些感慨道:“只是我没想到,招牌虽然换了,但书肆还是建成了原来的那个样子。”


    “可能是大家都习惯了吧。”


    许崇不置可否。


    “许兄可还记得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吗?”


    张顺义突然笑了起来。


    “记得。”


    许崇点了点头,原身的记忆里有。


    “十三年前,有德书肆刚刚开张。”


    张顺义追忆着说道,“那时令尊还未发迹,许兄也无余钱购书,只能站在门口看着,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


    “是啊。”


    许崇也跟着笑了起来,“当时我还想,这家怎么有这么多书啊,太让人羡慕了。”


    “恐怕不只是羡慕吧?”


    张顺义揶揄的看了许崇一言,“我可是记得,许兄看了没多少天,就敢趁着父亲午憩的功夫,偷偷溜进书肆看书了。”


    “呃……”


    许崇摸了摸鼻子,“我没想到里头还有一个你。”


    “我也没想到,你上来就捂住我的嘴,求我帮你瞒着,还说以后一定报答我。”


    张顺义斜睨着许崇,恶趣味的笑。


    “咳咳嗯……”


    许崇咳嗽了两声。


    虽然这是原身的糗事,可被当面拿出来说,他也难免有些尴尬。


    “跟许兄一起看书的日子,大概是最快活的时候了吧。”


    “可惜没过多久,到来年令尊发迹,许兄再也不用偷偷溜进书肆了。”


    说到这里,张顺义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令尊的发迹和家父一样,都是那么突然……也差不多是从那年之后吧,父亲就开始变了。”


    许崇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不语。


    张有德出身贫寒,能突然置办起一家书肆,跟做了周泽的武奴有很大关系。


    成了武奴,记忆时隐时现,能不疯就不错了,心性改变并不稀奇。


    “事实上,不管是谁杀了父亲,我对他杀死父亲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多大恨意在内。”


    “因为我知道,那个时候的父亲的确不正常,甚至很有可能已经犯下了什么罪行。”


    “我恨的,是那人让父亲丢失了本心。”


    张顺义背过身去,语气根本听不出来什么恨意,只有无尽的唏嘘,“人若丢失了本心,那还是他自己吗?”


    “在我看来。”


    “那个明明没有午憩的习惯,却一直假装在午憩的父亲……”


    “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杀死了。”


    说完,张顺义对着远处挥了挥手。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靠近,最终停在了二人跟前。


    “许兄,珍重。”


    张顺义对许崇拱手一礼,登上了马车。


    许崇就这么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马车轱辘开始转动,承托着解元郎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