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女娲08 嬴政白起
    嬴成蟜睁大了眼睛, 目眦欲裂——因为除了睁大眼睛他现在什么都干不了。


    方才那一错身之间,对面那具机甲从身后抽出巨剑,抬手竖剑震开了嬴成蟜发出的斩击, 同时单腿发力侧身绕后, 剑光如同丝绸一般飘散在夜幕之中。


    铁甲对人体全方位的加持包含动态视力在内, 但饶是如此嬴成蟜也没能看清楚在那一瞬间对方出了多少剑。


    他只察觉到了微微的震颤, 然后是猛然地沉坠。


    他的铁甲忽然不受控了, 从被他握紧在手中的暴力象征, 成为了一具锁死他的铁棺。


    但现在他甚至无暇顾及这个, 方才那一幕在他脑子里反复交错闪现。


    那段无法遗忘也无法挣脱的影像。


    以暴力也以笨重而闻名的铁甲,竟然在他眼中做出了一个堪称舞蹈的轻盈动作。


    此时秦国、不,此时七国, 从来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有如此轻盈而灵活的铁甲。


    轻盈得就像是咸阳宫中的舞女!


    片刻的静默。


    那具铁甲在嬴成蟜面前缓慢地收起长剑, 重新插回背后挂载剑具的挂架中。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之后,铁甲的缝隙中升腾起一阵细密的白雾。


    宫门打开了——甲士在铁甲中的姿态,就像是婴儿在母体中一般,因此那块地方被称之为胎宫。


    嬴成蟜也很想打开宫门,但现在他连这个也做不到。


    方才错身的那一瞬间, 对面的甲士以巨剑切断了他的铁甲上所有连接关节的软带,而没有真正切断任何一处关节,导致肢体脱落。


    这种庖丁解牛一般精准的操作导致嬴成蟜的铁甲真正成为了一个铁疙瘩。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


    这位籍籍无名的, 一瞬间就制服了嬴成蟜的甲士在他面前卸甲, 动作慢得像是在故意吊胃口。


    嬴成蟜惊骇地瞪着眼睛, 他意识到其实这具铁甲的动作一直很慢,哪怕是方才那一错身之间。


    那种动作可以说是不紧不慢也可以说是慢吞吞……他只是灵活和轻盈,就仿佛甲士只是个蹩脚的初学者,根本跟不上这具铁甲的节奏。


    可什么样的初学者能够做到如此的灵活和轻盈?


    同时还有一丝恼怒盘绕在心里, 比斗已经结束了,怎么还没有人上前来把他从这具棺材一般的铁甲中解救出去?


    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很快就有穿黑衣的侍从跑着过来,其中不少是嬴成蟜熟悉的面孔,乃是祖母华阳夫人身边的宫人。


    嬴成蟜心中的愤怒稍微得到了缓解。


    他大度地想,这些普通的侍从哪里懂得铁甲,第一时间并没能看出来他的困境,倒也不是责怪他们的理由。


    现在他们不是及时赶过来了吗。


    嬴成蟜刚想出声吩咐他们去请人过来,普通的侍从根本没办法把他从这铁疙瘩一般的铁甲中解救出来。


    可那些侍从飞快地赶到嬴成蟜身边,又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继续奔向他对面的那具铁甲。


    嬴成蟜闭上嘴,咽下即将发出来的声音。


    他意识到了什么……那些侍从尽管是华阳夫人身边的人,可不久前已经被华阳夫人指派去侍奉他那个身为秦王的兄长。


    因为原本在秦王身边的侍从,都已经借故被嬴成蟜按上了人牲的名头,方才刚被压在祖先灵位前割开了心脏,嬴成蟜的铁甲上甚至还涂着那些人的血。


    这些脸熟的侍从原本应该侍奉在秦王身边。


    而他们从嬴成蟜身边跑过去时,手中正举着衣袍……红底黑章的衣袍,就像是秦王身上那件祭祀的礼服!


    真的是秦王身上那件祭祀的礼服。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对面那具铁甲的胎宫完全打开了,一阵绵密的白雾扑出来,那是短时间内剧烈运动使得甲士身上的汗水蒸发成为水雾。


    白雾之后嬴成蟜看见长长的黑发,卷曲而微湿地披下来,几乎和闪着丝光的黑色里衣分不出区别。


    光线太暗了,实在看不清楚那张脸,但奇异的是他竟然分辨得出那张脸上露出来的神色。


    那种居高临下的,睥睨的神色。


    高达三米的铁甲轰然一声单膝跪地。


    年轻,乃至年幼的秦王从铁甲中脱离出来,侍从跪在铁甲跪地的大腿旁,任由秦王踩着自己的肩膀和腿落到地上。


    所有的手立刻一拥而上,为他整理长发,擦拭汗水,披上方才匆匆脱下来的外袍,束之以赭红大带,再将各种的玉器一一佩戴其上。


    转瞬又是衣袍凛然的秦王。


    没有人说话,四周寂静,鸦雀无声。


    在这样深深的夜色中,嬴政看过来。


    侍从要为他戴上冠冕时他抬手止住了,此时他眼瞳中正映着幽微的火光,那种瑟音一般决绝而不带丝毫迷蒙的眼神。


    系统捂住嘴,他怕自己会尖叫出声。


    后知后觉地有声音响起来。


    起先是短暂的一两声,渐渐连成一片,最后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系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似乎是比他加载的现今风行的语言更古老的一种语系。


    古老到让人想起祭祀和鬼神。


    但他多少也猜得出来这是在为胜利欢呼,是在赞美嬴政的武德。


    秦重武德,嬴政这位纸娃娃一般的秦王,于此时此地,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姿态,强硬地展示了自己的武德。


    此时甚至没有人再关注祖先的灵位了,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这其实是一场祭祀,相较于死后的祖宗,秦人更热衷的还是活着的勇武。


    嬴成蟜还孤零零地被关在那铁疙瘩一般的铁甲中,但这时候更没有人会在意他了。


    所有人都看着嬴政,篝火中被加入了更多的木柴和更多的香料,火光大炽,神巫以戴着铃铛的手从中颤抖地捧出被烧裂的龟甲,恭敬地奉献到嬴政手中。


    立于万众瞩目之中,嬴政却只是看着林久,用一种堪称全神贯注的眼神。


    被这样盯着看,林久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看起来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既不诧异也不关心。


    夜风吹动她的裙裾,她抬脚踢了踢,被踢开的裙裾又往她小腿上扑来,她就又踢了踢。


    那些喧嚣的人群,似乎离她,这片天地似乎离她也很远。


    系统还在看嬴政,看见他看着林久,嘴唇动了动。


    隔着这么远,他说什么都听不见,系统只看见他也学着林久的模样,把手背在了身后。


    系统感到一瞬间的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之前李斯和嬴政那一场对话,在李斯说到恐怕不能如愿将铁傀儡展示出来之后,在嬴政露出那种暴怒的眼神之前。


    这之间其实有一个细小的间隙,小到以系统的算力几乎也忽视掉的间隙。


    在那个间隙中,嬴政放在大腿上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他抬头看了林久一眼,那一眼极其短暂,是雁翅切过水面时来不及惊起涟漪的那种短暂。


    就仿佛这眼睛的主人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出于一种本能,亿万年漫长进化过程中刻在基因里,趋利避害的本能,从而有了这样一个眼神。


    这一幕就像是一枚钥匙一样,回忆起来这一幕的同时系统忽然就把嬴政说出来的听不见的那句话破解出来了。


    他在向林久说,“我们的**。”


    李斯找不到他迫切展示铁傀儡的原因,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斯没错,因为原因根本就不在嬴政身上。


    而是林久。


    她说过嬴政现如今需要考虑的是,他在林久这里能有用到什么时候。


    到现在系统才理解她那句话之后的未尽之意。


    嬴政还需要考虑,他什么时候能变得对林久有用起来,尽快、要尽可能快。


    在他面前林久完全是神鬼一般的东西……凡人怎么敢赌这种东西的耐心。


    下意识的,系统开始找寻李斯的方位。


    如果嬴政真的已经急迫到了这种程度,那铁傀儡的展示绝对不是终止,而仅仅是一个开端。


    如今他在万众瞩目之下,有些事情他不能去做,所以他需要一个使者,系统想不到比李斯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斯在鬼鬼祟祟地靠近一个人。


    一阵夜风吹过。


    系统默默地看着,看着看着忽然感到有点问题。


    他有点拿不准,犹犹豫豫地对林久说,“你看那边。”


    林久给面子地看过去。


    系统更不确定地说,“你能走近点吗,我好像,好像——”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久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依言走近了些。


    长风吹动她青红两色的裙裾,她存在感稀薄到李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她的踪迹,忙不迭地弯腰行礼。


    他的礼节过于郑重了,于是他身边的那个人也看过来。


    那是个很难形容的男人,他看起来似乎还年轻,但又似乎在他身上每一寸都能找到风霜和沧桑的痕迹。


    他和其余秦国的贵族一样,穿深红色的礼服,冠带整齐,身上佩戴的玉器众多,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落魄不起眼的小贵族。


    但偏偏他并不像其他显赫的贵族那样被簇拥着,参与这场祭祀的公卿们甚至隐约有避开他的趋势,这也恰恰方便了李斯不引人瞩目地走到他身边。


    这是个似乎被人孤立,又似乎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的男人。


    这时候李斯似乎对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于是他也倾身向林久行礼。


    他身上那种奇异的气息在这一礼之中消融掉了,又仿佛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了。


    “他,他……”系统说。


    林久说,“他是白起。”


    她扯住裙摆,以优美而又绝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姿态,还了一礼。


    系统慢慢张大了嘴巴。


    白起。


    他知道这个名字,武安君,白起。


    系统首先想到时间线,而后又想到世界线都混乱成这样了,也就别苛求时间线的参考意义了。


    其实心里不能说没有猜测,然而——


    系统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在这个时代还有谁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吗,武安君白起,能够承担起“武安”这两个字的重量——武能安天下。


    这封号的重点似乎是说他半生征战无有败绩,而比不败更闻名于世的是这个人的杀心。


    系统还记得之前听过一句话,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大意是武将这个职业,归根结底就是用来杀人的,杀万人是名将,杀十万人就是绝世的名将。


    而白起的战绩是杀百万人。


    战国两百余年,死人共两百万,白起一个人手上沾的血独占五成。


    无论往前还是再往后,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超越、甚至仅仅是能比肩这个战绩的武将。


    系统意识到之前那并不是错觉,这个男人确实是隐约地被人孤立了。


    杀了这么多人的人,他被称之为人屠、杀神,最重武威的秦人都不敢靠近这同属于秦的武安君,所有人都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被称之为人吧。


    但其实,系统想要靠近他只是因为之前在他身上闻到了一阵香气。


    这场祭祀上充斥着血腥气和香料燃烧的气味,厚重而沉凝,如同咸阳中重重低垂的帷幕。


    方才那一阵夜风吹过,就像一只手轻柔地挽起帷幕,重新流动起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种渺远而微苦的香气。


    叫人想起屈原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


    林久靠近他的时候,系统更鲜明地闻到了那股香气,不是他的幻觉,武安君白起身上真的有一股香气。


    系统恍惚了,“你闻见了没,白起身上为什么会有香气啊!”而且是这种,和白起这个名字毫不沾边的香气。


    林久说,“因为是白起,所以才有香气吧。”


    她细致地向系统解释这句话,“因为祭祀是重大的场合,而他这个人杀人太多,秦国公卿以为不祥,所以要熏香,以掩盖身上不洁净的血腥气。”


    系统明白了,“就像是嬴政在祭祀之前当众净面净手,其实只是以水稍微沾在额头和手上,也是一种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的仪式?”


    林久说,“可能是吧。”


    系统意识到不对劲,“什么叫可能是,你不能确定吗?没有依据吗?”


    他本意是想听林久更细致的分析,但林久坦坦荡荡,“什么依据?我瞎编的。”


    系统:“……”


    这个其实不用说出来的。


    但系统莫名又觉得林久瞎编出来的这一套有点道理。


    他悄悄用余光去看白起,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他有点不敢直视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异之处的人。


    远处神巫在向嬴政解读龟甲上的纹路,火光明明灭灭,颤抖的铃铛声和欢呼声不时响起。


    但或许是因为今晚夜风太轻柔,也或许是因为香气太缥缈,如同轻纱一般过滤了那些火光和声音。


    置身在这个角落,感觉一切都变得摇摇晃晃,仿佛沉在水中,远远看着人世间的声光影,摇落在水波之中。


    白起在和李斯交谈,他侧着脸,神色平和,整个人看起来也很平和。


    这是系统第一次见他。


    武安君白起。


    他身上的香气,寡淡得就像个写书的稗官,成日和刻刀竹简打交道,而不是挥舞着巨剑“长秦”在战场上杀人百万。


    远处更多的木柴被投入到篝火中,祭祀还在继续,有人悄悄地绕到无人关注的地方,把困住嬴成蟜的那具铁甲抬到大车上拉走。


    这种时候所有能把他从铁疙瘩里救出来的人都围绕在嬴政身边,除了白起,但白起被李斯缠住了。是以只能先把他拉走,至少今晚没人有功夫把注意力分给他。


    系统当时只是看了一眼,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掀不起来什么风浪的长安君。


    一直到祭祀结束之后,系统才意识到,他被白起这个名字震惊住了,甚至不记得李斯究竟和白起说了什么。


    应该不至于只是为了缠住白起,不让他去救嬴成蟜吧?


    嬴政在林久身边写东西,边写边思考,刻刀有时候落下,有时候又长时间地停顿。


    今天他没有穿戴之前那身厚重的冠冕,而是穿了一身单薄的黑衣,形制简单,不像是礼服那样层层叠叠裹在他身上。


    他的礼仪符合最严苛的标准,但本人似乎对礼仪这种东西并不以为然,不喜欢厚重的礼服,更不喜欢遮住眼睛的垂旒,但之前他还不会这样清晰的表露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改变。


    也可能是被迫改变。


    系统看了一眼嬴政的后颈。


    他今天的装束轻缓,所以勉强能从衣领里看见一点苍白的后颈,细小的淤斑均匀排布着,一直隐没到被衣服盖住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