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样说, 但走出参政大殿的同时,系统还是被震撼到了。
他看见,旌旗招展。
这时应当是秋天, 秦国的疆土在陇山之西,孤悬在中原沃土之外, 而与戎狄相近。
从天而降的秋风中有苍莽而蛮荒的气息。
但更蛮荒的是那些阵列在风中的,魁梧如同鬼神的甲胄。
林久走在嬴政身后, 所以系统的视角也从嬴政身后的位置出发。
此时嬴政已经重新整束衣裳,戴上了九玉垂旒的冠冕。
他完全就是小孩子的身高, 说不上高挑,但因为瘦, 而且仪态端方, 因此显得身姿挺拔。
这时恰好来了一阵秋风, 以五色丝线串联起来的垂旒在风中摇晃,秦王礼服的长袖在风中翻飞,肩上的丝绸衣料在并不耀眼的日光下,晕出一层凝血一般浓郁的毛边。
视线越过那层凝血一般的衣料,在他身前是——千军万马。
机甲,不, 是铁甲。
在他脚下,参政大殿高而巍峨的阶梯下, 是一座几乎没有边际的广场,密密麻麻阵列着铁甲的方阵。
阵列如林, 而一望无际。
一百张、一千张旌旗在阵中垂落,边缘轻轻扫在铁甲坚实的臂膀上。
旌旗之下,铁甲不动如山,有雕塑一般的质感。
可世上再没有这样凶猛险恶的雕塑, 视线落在其上几乎都要被灼伤,那简直是凝固的血与火,是鬼神投映在人间的影子。
有风来。
阵中的旌旗扬空而起,其声烈烈。浓黑的底色上,篆体的【秦】字形扭曲而巨大,有遮天蔽日的气魄。
春秋战国,六世余烈。秦国历代先君的野心和烈血,就在这些遮天蔽日的旌旗中,扑面而来。
系统长久地说不出话。
言辞有时尽。
人在面对过于震撼的场面时,心中的情绪沸腾到了极致,反而口舌失声,无言以对。
嬴政低声说,像是在和林久解释,“这是演武场,现在这些铁甲都是空的,里面没有甲士。”
“秦军出征的时候,甲士在演武场上列阵、披甲。那种时候,秦国历代先君就站在这里,有时候要静默地站上一整天。”
系统没有发出声音。
他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
忍不住遥想那些从前,十年前、百年前。
在秦国历代先君的时代,他们站在这里,身后是巍峨的参政大殿,身前是百万带甲之士,旌旗遮天,兵戈生寒。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点理解了这个陌生的古老国度。
——
系统觉得自己有了点心事。
那一瞬间所感触到的,属于秦国的气息,如今正沉甸甸地坠在他心头。
而他的心事虽然与这气息相关联,严格来说却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些气息。
而是——
“那是参政大殿吧?那是演武场吧?”
演武场上的那些根本就是机甲吧?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机甲吧?”
“是曾经跟随在白起这样的名将、人屠身后的机甲吧?”
系统感到崩溃,“哪家正经的诸侯国把演武场修在参政大殿旁边?”
“哪家正经的公卿上朝参政下朝行政都要从机甲中间穿过啊?”
“这合理吗?这一切真的正常吗?!”
系统的质问震耳欲聋。
林久默默听他说,等他说完之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就没了。
就没有其他反应了!
系统说,“……”
算了,欲言又止。
但最终系统还是说出来了,“说什么秦重水德,我看他们秦重武德才是真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在出宫的路上了。
嬴政的行动力极强,他这时候还没有掌权,但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约束。
德高望重的华阳夫人远在旧都雍城,吕不韦的手掌遮蔽了外朝,却伸不进咸阳宫,当朝的太后赵姬这时候也没有流露出要约束嬴政的意愿。
咸阳宫中,嬴政的话语权比系统想象得要有力得多,在晨光中说要去见李斯,正午到来之前,就已经走出了咸阳宫。
乘坐的交通工具是马车。
其实系统不太确定这种东西还能不能称之为马车。
在这个魔改的世界线上,交通工具也被魔改得够呛。
它长得像是马车,但拉车的并非是马,而是两匹,或者说是两辆以流浆为动力的机械装置。
外形看起来是与马相似但又狰狞古怪许多的青铜怪兽,奔走时发出雷鸣一般的吼叫,在大约是鼻孔的位置,间或喷溅出几滴粘稠的流浆。
总之就是非常怪异。
更怪异的是,在这么奇幻的科技体系下,这个世界竟然还保留了严苛的礼制。
嬴政这次出宫大约算是轻车简从。
平时他出行要乘坐五匹马拉的车,这样的主车就不止一辆,还要有更多翼护的副车,车后再跟随着许多骑马的甲士,以及更多步行的甲士。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是遵循着这样的传统。
不过,就算是已经轻车简从到了简陋的地步,这样的车驾,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还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辉煌和隆重。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破败的府邸前。
甚至不能称之为府邸,而只是一处寻常的民居,远在咸阳城的郊外,黄土垒成的矮墙看起来有点可怜。
灰扑扑的草和树之间,站着几个好奇张望着的小孩,也是灰扑扑的,身上没有什么色彩。
这是李斯寄居的地方。
看起来他处境很落魄。
这是系统之前就猜到的,毕竟现在这个时间线,李斯也确实该落魄。
他想不通的是——
“剧情怎么突然就转进到要来见李斯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系统心里是有一定猜测的。
众所周知,李斯堪称嬴政座下最好用的工具人,一节更比六节强。
得到了始皇帝的记忆之后,嬴政想提前把他捞到身边来,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个理由尽管牵强,却也稍微能讲得通。
但林久说,“原因你之前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
很神奇,这次系统第一时间领会了林久话中的深意。
他之前说出来的原因,指的是那句,“秦重武德”。
所以嬴政来见李斯。
系统下意识看向拉车的那两匹马。
姑且称之为马吧。
之前他还在心里默默感慨说,这些马看起来怪是怪了点,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觉比摩托车帅多了。
是的,这个世界甚至是存在摩托车的。
不过它们也不叫摩托车,而是叫“雷行”,意思是这种车跑起来,迅捷得就像是雷霆行在天上。
与之相对应的,四个轮子的那种礼车也已经出现了。
总之这个世界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是不少。
自从山里挖出来帝流浆和初代铁甲之后,一种古怪但也蓬勃的研究风潮就开始流行起来了。
人人都希望鼓捣出来点有用的东西,像从前那些发明铁马、改良铁甲的大师一样,从此摆脱庶民的身份,跻身成为公卿中的一位。
系统刚了解到这些信息时满脸古怪,想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奇怪的发明路线,竟然发挥了后世科举制度的用处,构建起了一条底层往上层流通的路线。
所以这个世界的李斯,选择这条路线而出人头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也就是说,现在这位李斯,是个跟机械打交道的发明家。
再结合那句,秦重武德。能够被嬴政看在眼里的,必然是最疯狂也最暴力的机械。
综合这些已知信息,系统大胆假设,更大胆地推测:
结论呼之欲出了,“你不要告诉我李斯是研究机甲的吧?!”
林久没说话,是个很明显的,默认的姿态。
“……”
系统沉默片刻,“这好像还是说不通啊。”
“就算李斯是研究机甲的,嬴政可是秦王,得是多石破天惊的研究成果,才能让嬴政第一时间就来见李斯?”
他是真的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抓心挠肺地想听到林久的剧透。
但林久说,“我也不知道啊。”
系统如遭雷劈,“你,你不知道?”
林久很不理解,“这让你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
林久只是伪装神女,而不是真正的神女。
没了衣服附带的特殊技能,她跟凡人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开始认为,林久应该是全知全能的?
系统陷入了沉思。
嬴政也在沉思。
他在想李斯。
在他两段记忆里,都有这个人的存在。
在始皇帝的记忆里,此人曾经拜在吕不韦门下,以此在长安立足。
后来嬴政下逐客令,意欲遣散六国来秦的客卿。
李斯上书力谏:他写了一封《谏逐客书》。
这段记忆很清楚,他、那位始皇帝,一直到很多年之后都还记得这件事,因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奏折。
固然是因为文采斐然,但又不仅仅是文采斐然。
在始皇帝的记忆中,当是时吕不韦已经死了,国中接连发生几件大事,出于种种私心或者政.治上的原因,有了逐客令的出现。
这当然是一道愚蠢至极的政令,秦人拒绝六国来秦的客卿,就像是泾河拒绝春季之外的雨水一样荒唐可笑。
但当时嬴政已经掌权,高位之上,没有谁敢于忤逆当今的秦王。
你说出秦王的过错,莫非是自以为比秦王还更高明?
不能不考虑这样的隐患。
只有李斯,他站出来。
一封《谏逐客书》,他踩着嬴政的名字,踩在秦王的高位之上,一夕之间,名动天下。
而在这个世界的十三岁嬴政的记忆中,他记住李斯这个名字,则是因为一封帛书。
嬴政抬起头,静静看着眼前破败的民居,破败的黄土矮墙。
他还记得那些文字,每个字都清晰地刻在他脑子里。
比《谏逐客书》更狂妄也更疯癫的,简直像是鬼神握住凡人的手指头而写出来的文字。
最初的来源,就在此时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