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
    “你想看吗?”林久问系统。


    系统点头如捣蒜, 但又有点担心,“你没问题吧?”


    “我没有问题啊。”林久说。


    说这话时, 她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涟漪。


    转瞬之间,如同一场电影, 忽然在系统眼前拉开大幕。


    是窦婴, 低着头,走在未央宫不见尽头的宫墙之下,脚步匆匆。


    这是【白泽】的视角, 观天视地, 林久分享给了他。


    他很想看故人相会现场,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呢,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多年, 如今再看窦婴与田蚡, 就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人那样, 对他们的人生会多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参与感。


    可现在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满脑子想着的是方才那一瞥, 林久小臂上那个滴血的伤口。


    皮肉浸泡在血水里,有一种微微翕张开的错觉。


    系统无意识咬紧了牙齿, 一种令人战栗的余韵像蚂蚁一样攀爬在他脊背上……总觉得那是无数只长在血肉里的细小眼睛。


    看到的所有东西, 都如梦似幻。


    窦婴在……埋头走路。


    他转过一道宫墙,衣袂在风中飞扬,与另一道飞扬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是一个女人, 同样行色匆匆, 低着头, 作女官装扮。


    她看见了窦婴, 窦婴也看见了她,可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抬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对方的存在。


    而更远的地方,田蚡立在风中。


    再转过一道宫墙,两边相会,窦婴停了脚步,田蚡似有所觉,回头一望。


    那女人上前一步,叫道,“弟弟。”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上了年纪但仍然看得出妩媚的面容,晃眼之间,仿佛天子降临。


    那是与当今天子相似的一张面容,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生母,太后王娡。


    田蚡往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王娡停住脚步,语速很快地说,“我打点了阿弟的行装,备了好马,你有天子手令,出了长安之后,哪个驿站都能换马,此去重山万里——”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田蚡抬起头看向她。


    在那样的注视下,王娡抬袖遮住眼睛,衣袖上飞快泅出点点湿润的痕迹。


    那是麻布制成的衣袖,与丝绸和锦缎不能相比,绝非是汉宫太后应当穿的衣裳。


    这样的衣服,王娡穿过很多年。


    进宫之前,进宫之前,景帝生前,景帝身后。


    那时她侍奉在窦太皇太后身前,以谦和与简朴著称,穿在身上的少有绫罗绸缎,更没有鲜衣华服。


    身为太后,却低调隐忍得像个单薄的剪影。


    后来窦太皇太后殡天,她成为帝国事实上最尊贵的女人,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不必在任何人面前伪装。


    粗服换作锦衣,从此王太后行走之间,流光溢彩。


    而今在未央宫中,她又脱下华服,换上了从前朴素的衣裳,像寻常人家的妇人那样,为自己的兄弟送行。


    “阿姐别哭。”田蚡说,“我此去为求不朽,阿姐当为我高兴才是!”


    说这话时他语气坚毅目光也坚毅,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娡就真的放下衣袖,也不再流眼泪,红着眼圈微笑着,“我也不多叮嘱你,这些事情,陛下总比我安排得更周详。”


    说到“陛下”两个字时,她语气有一瞬间的飘忽。


    一时静寂,风也平息。


    系统在林久耳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视线扫过田蚡扫过王娡又扫过窦婴,忽然开口说,


    “当时王娡哭着对刘彻说,那是你舅舅,那时候。”


    系统又叹气,边叹边继续说,“我知道刘彻什么都没说,我还记得,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动容。可是他脸上没有动容,他心里也真的没有一点动容吗?”


    林久没有回答,他问出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是为了林久的回答,自顾自又说下去,“看看窦婴,要割碎自己的脸,才能离开未央宫。而田蚡毫发无损,还能站在这里与王娡道别。”


    “这难道还不算是优容吗。”


    刘彻一直坐在林久身边,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息,仿佛对外界发生的这场送别毫不知情。


    窦婴在这时,往前走了一步。


    田蚡警觉地望向他,眼神警惕。


    起初,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神色间有被打扰的不满,还带一点茫然。


    窦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抬起头。


    他脸上,纵横交错,遍布巨大伤口,将那张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田蚡慢慢瞪大眼睛,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是谁,不是从五官面目,而是更深刻的一些东西。


    和他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的一种东西!


    窦婴稳定地往前走,越过王娡,与田蚡擦肩而过。


    他面前是一处窄门,连接着一条狭窄的宫巷。


    未央宫是一座古老的宫殿,历经数年与数位皇帝,其中不缺乏阴谋诡计,更不缺乏阴谋诡计衍生出的秘道。


    这处窄门,是皇帝为两个见不得光的人,敞开的一条生路。


    两个!


    “老匹夫……”田蚡喃喃地,近乎□□一般低声自语。


    难以形容他此时的表情,晴天霹雳尚还差点火候,非要说的话,就是被人蘸上鸡蛋液再裹满面包糠,然后丢进热油锅里,炸了个外焦里嫩。


    窦婴冷笑一声,昂然道,“何方犬吠,聒噪!”


    田蚡……田蚡看起来要晕厥过去了,咬牙切齿地叫道,“老王八,阴魂不散!”


    王娡一脸惊慌地扑上前给田蚡顺气。


    窦婴连个眼神都没给田蚡,仿佛不屑一顾。此时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一手放在门上,是个将要推门的动作。


    忽然一转头,向王娡问道,“准备了几匹马?”


    王娡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一匹。”


    田蚡大口喘着气,脸色白里透红,红里发黑,黑得透紫。


    窦婴矜持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慢慢地推开门,忽然发足狂奔!


    足音回荡在长长的巷道中,空空的,如同无所凭依。


    田蚡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整个人不堪重负的往后倒去。


    王娡顾不得再管窦婴,手脚并用地扶着田蚡,眼泪如雨一般纷纷落下,“阿弟,阿弟,你何苦与他置气!”


    田蚡忽然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推开王娡,大喊道,“老王八,那是我的马!”


    他追在窦婴身后,也跑进了狭窄的深巷。


    足音一前一后跑远了,此后又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也消失不见。


    王娡怔怔地站着,良久,等所有声音都停歇以后,抬袖擦了擦满脸的泪,转过身,挺直脊背,姿态端然地往回走。


    眼泪消失了,她身上的悲戚便也似乎随之消失了。


    “这是刘彻唯一的舅舅吧。”系统又叹了一口气。


    到最后刘彻也没有过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赦免了田蚡。可在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面前,他没有来见田蚡,更也没有来见王娡。


    林久没有说话。


    宫殿里的血流淌了很多、很多天。


    几乎要填满环绕了清凉殿的河渠。


    卫青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万里无云。


    他骑在马上,只身进长安,走到城墙下的时候他抬头往上看。


    就只在那一瞬间,巍峨的城池映照在他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