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近来变得很奇怪。


    这是金马门的同僚们近日闲聊时的焦点话题。


    未央宫中其实没有金马门这个名字, 是刘彻登基以后,在鲁班门外立了一尊大宛马的铜像,于是鲁班门就开始被称作金马门。


    后来刘彻征辟四方士人,那些被征辟过来而又暂时没有被安排职务的人, 就统一被称为待诏学士, 每日在金马门附近的玉堂殿议事, 等待皇帝的召见。


    这就是后世所说的“待诏金门”的由来了。


    这群人和朝臣还不一样,平时没有政事要他们处理, 他们拿到的俸禄也低微,与此相对的是, 他们并不必要整日待在玉堂殿中。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整日待在玉堂殿中, 盼望着某一天奉诏宣室, 得见帝王。


    东方朔原本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且是将“待诏”这件事情做到最极致的一个,每天最早去, 最晚回,恨不得卷上铺盖直接睡在玉堂殿里, 以确保刘彻哪怕是半夜宣召, 他也能第一时间赶到君王的面前。


    但近来东方朔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在玉堂殿出现过了。


    “莫不是病了吧?”有人这么说。


    “是病得不能动了吧, ”又有人说,“否则东方朔就算是爬,也一定要每天都爬到玉堂殿上来啊。”


    闲言纷纷。


    而那言语中病得不能动了的东方朔此时正好端端地待在家中, 盘腿坐在庭院中一颗杨柳树的阴影下, 面前摆着一小堆灰色怪土。他已经有三天不曾打理过自己了, 此时的面色憔悴又沉凝。


    “他真的行吗?”系统怀疑地问林久。


    自从那天物理入梦之后, 东方朔一跃成为林久最关注的人。反正刘彻最近很忙, 只在晚上去清凉殿, 林久白天没什么事,索性就出来见东方朔,观察公务员水泥平台的自我学习进度。


    “他一定行。”林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了系统。


    一定行的东方朔并不知道神女正在看他,更不知道神女对他怀抱有如此巨大的期望。


    但他此时确然想到了神女,想到这一切的因由: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神女坐在屋檐上,低头望他,巨大的月轮就悬在她身后,她的裙裾在风中飘飞出很远,裙上的流光比月光还要更皎洁三分。


    神女当时说了什么话,他又说了什么话,东方朔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东方朔摸着疼痛的后脑勺,几乎就要以为夜会神女只是一场单纯的梦了。梦醒了无痕,他还是那个待诏金门的东方朔,与神女之间毫无交集。


    可是,就在这样的想法浮上心头的同时,东方朔忽然一抬眼。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在那个时候那样地抬起眼,看见堆放在角落里的,一小堆古怪的灰泥。


    东方朔如遭雷击。


    他第一反应是昨天梦里,神女坐在屋檐上,背向月轮而向他看下来的眼睛。


    空茫的,毫无感情的,那是神女在高天上看下来的眼睛。


    东方朔忽然就想起来他在梦中向神女问起的那一句话了,是了,他问神女,“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锋刃,怎样才能以此解得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才华,怎样才能将之展露在君主面前?


    而神女对此的回应是,“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说这话时,神女的目光所看向的,正是这一小堆灰色的怪泥!


    东方朔不是蠢人,相反,他是少有的聪明人,因此他立刻就意识到了,水泥就是神女对他的回应。


    “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倘若能一夜起楼台,君王也要宣召他往宣室殿上觐见吧?


    怀着这样美好的渴望,东方朔不眠不休地和水泥做了三天的斗争,具体表现在他在水泥面前端坐了三天,甚至还以香炉焚烧了一些香料,肃穆得仿佛参玄悟道。


    确实也可以将他这一行为说成是参玄悟道。


    此时风行一种猜物游戏,将某一物件覆盖在瓯、盂等器具下,让人来猜测被覆盖的是什么物件,名为射覆。


    东方朔参研易经一十六年,在射覆上独步天下,可以猜得出被刘彻盖在漆盒下的一只壁虎,如今三天过去了,他却无法猜透这一小堆灰色怪泥里隐藏着的秘密。


    什么也没有。


    东方朔忍不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他看起来不靠谱啊。”系统说。


    林久没说话。


    挫败的东方朔飞快地调整了情绪,开始了第二轮尝试。


    他伸出手,捏起一点点水泥,放在掌心。在这个过程中他小心谨慎地调整了水泥的数量,增之数次,又减之数次,最后似乎终于满意了,方才停止了反复的增减。


    系统睁大了眼睛,很好奇东方朔接下来要怎么做。


    然后他就看见东方朔将掌心凑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噗。”系统当时就喷了,“就这,就这,就这?你等了他三天,他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吃了一口水泥?”


    林久没说话。


    平心而论,东方朔的思路其实没问题。


    “一夜起楼台”放在此时,无疑是归属于神鬼范畴的事情,而涉及到神鬼,最先想到的就是炼丹。


    东方朔似乎将水泥认成了一种奇特的丹药,人若食之,可得千钧之力,搬山滔海不在话下,由此可一夜起楼台。


    于是他忍住嘴巴里传来的奇怪味道,静坐等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去拔院子里的杨柳树,气沉丹田,两脚微分,沉肩提肘,发力——


    没有拔动。


    杨柳树一动不动,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嘲笑东方朔的不自量力。


    东方朔龇牙咧嘴地甩着用力过猛而疼痛的手,重新又坐回了水泥堆前,陷入茫然。


    是啊,以一人之力,岂可倒拔垂杨柳?


    可就连倒拔垂杨柳都做不到,那一夜起楼台岂不更是无稽之谈。


    系统已经不再对东方朔保持希望了,“什么嘛,啥也不是啊这。”


    但林久还是说,“东方朔一定行,因为——”


    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


    系统本应对这话嗤之以鼻,可这是林久说出来的话,所以他不能不去深入思考,他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射覆。


    系统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也知道射覆这种游戏,并一直以为这个名字很贴切。


    射覆,射覆,在覆盖上那层布之后,被覆盖的物件便有了一万零一种可能性,此时你要以言语射出你的剑,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精准地射中那唯一的真相。


    林久说,“东方朔擅射覆。”


    也就是说,东方朔是能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射中那唯一的真相的人.


    林久笃定他这一次也能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吗?系统陷入沉思。


    无论如何,他是林久选中的人,绝对不可以小看。系统暗暗下定决心。


    不过,他到底凭什么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呢?系统疑惑。


    这时,一阵风来,柳树的叶子刷刷作响,风中飞沙走石,东方朔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试图阻挡住被风吹走的水泥。


    系统无聊地准备打瞌睡,却忽然听见林久说,“真相来了。”


    系统霎时张大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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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