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5月6号,立夏。


    傍晚突然下起雨,窗外的梧桐树在风里乱晃,轰隆隆的雷声,一下子将卷着草木清香的潮热夏日气息送达。


    知夏起身去关各个房间的窗户。


    雨下得很急,哗啦啦拍打着玻璃,发出闷闷的响声。


    家里阿姨这几天请假了,知夏原本琢磨着点什么外卖,看了看外边的天气,还是决定自己搞点东西吃。


    她用破壁机做了一杯紫薯香芋奶,然后又把阿姨走之前包好冻在冰箱里的烧麦蒸了蒸。


    吃完,知晓雯刚好开门回来。


    知夏有点惊讶:“妈,你今天不用加班了?”


    知晓雯合上雨伞,说道:“这不是想着回来给你做晚饭,你吃完了?”


    “嗯,你吃烧麦吗,我给你蒸几个。”


    “行。”知晓雯有些欣慰,原以为女儿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阿姨不在家便成日依靠外卖,却没想到她还会自己做东西吃。


    知夏先给妈妈倒了一杯紫薯香芋奶,然后进厨房蒸烧麦。


    她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知晓雯刚挂断一个电话,脸上笑意未散去,转头对她说:“夏夏,明天晚上和你钟叔一家吃饭,他儿子这几天刚从英国回来。”


    知夏“哦”了声,又问:“我也得去吗?”


    “你当然得去。”知晓雯说道,“你和他儿子小时候不还是同学吗,人家回来你怎么能不去?你爸爸明天也去,我们两家一起吃饭。”


    “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上午的飞机,到家应该中午了。”


    知夏微微蹙眉,她不想跟着知晓雯到处去吃饭。


    五一假期前,她刚结束本科的毕设答辩,从上海回了北京。


    而不到一周的时间,恰逢五一假期,在知晓雯的安排下,她已经接连参加了好几个饭局。


    知晓雯总说,她现在虽还在上学,但已经二十出头的年纪了,多结交点人脉懂点社会知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明天要见的这位钟叔叔,知夏以前也是见过的。


    他妻子在银行系统工作,和知夏的姑姑是同事,又因为知夏和他儿子钟司沉是小学同学,因而两家也算相识。


    但真正来往起来,还是从去年这位钟叔叔调到了知夏爸爸的单位,成了她爸的半个领导后。


    知晓雯又说:“明天下午你自己开车或者打个车过去,我没时间回来接你。”


    明天周五,晚上肯定堵车。


    知夏没有什么情绪波澜地“嗯”了声,拿起手机准备回卧室。


    可想起刚吃饭的碗筷还没有收拾,于是把手机放在餐桌上,去厨房洗碗。


    在哗哗的水流声里,知夏自然没有听到厨房外餐桌上手机的震动声。


    等她洗好碗筷出来时,便见到知晓雯在沙发上正襟危坐。


    客厅和餐厅是打通的。


    餐桌上,知晓雯吃了半口剩下的烧麦残留在白色金丝镶边的盘子里,显得有点可怜。


    知夏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常。


    她还未开口,知晓雯的目光便如利剑一般,看向她。


    “妈。”


    “暑假这么长时间,你准备怎么过?”知晓雯缓缓开口,声音是刻意压制后的平静。


    “还没想好。”


    知晓雯冷笑了一声:“没想好?你不是已经计划得挺好的吗?七月去清迈,连房子都订好了?”


    知夏的眼底闪过细微的情绪波动,不过很快,便又消失不见。


    “你看我手机了?”她问。


    去厨房前,她把手机放在了餐桌上,可此刻,她的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


    知晓雯避而不答,转而道:“你想都不要想自己去清迈待一个月,一会儿就把机票和房子退掉。”


    知夏沉默不语。


    知晓雯说道:“想出去玩等过一阵子我休假,你想去哪里玩我都陪你,就当做是你的毕业旅行。”


    知夏张了张唇,最终还是说:“我并不想和你一起去。”


    知晓雯的眼神极其锐利。


    她在大学工作,和知夏这个年纪的学生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自以为对他们无比了解。


    翅膀还没长全,却觉得自己可以飞很高,飞很远。


    “长大了,开始嫌弃妈妈了?”


    “我没有嫌弃您,我只是想自己去待一段时间,中途也有在新加坡读书的朋友过去陪我。”


    知晓雯冷眼瞧着她,只觉得好笑:“你自己出去过吗?你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全吗?之前哪次旅行不是妈妈陪你?”


    知夏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然后说出来的话,令知晓雯的血压急速上升——


    “我之前在清迈待过,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和朋友或者自己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


    她声音十分平静,像是在诉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


    然而——


    “你说什么?”知晓雯的音调陡然升高,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知夏,“你再说一遍。”


    知夏没有重复。


    她弯下腰,要去拿自己的手机,却被知晓雯一把摁住,她扬起手,就把知夏的手机摔到地上。


    手机撞到花瓶上,发出一声巨响。


    知夏没有说话,低垂着眼睫,蹲下身去捡自己的手机。


    屏幕已经碎了,不过好在只是裂了几道痕,没有严重到整个手机四分五裂。


    知晓雯靠在沙发上,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困惑。她忽然后悔当时将知夏送去上海读书。


    想到这儿,她又想起一个人,眼神不由地一暗。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孩子,她也不会让知夏去上海读大学,而她的知夏,要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绝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知晓雯心中的恨意汹涌,却不敢再在知夏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


    回到自己的卧室,知夏感到胸腔憋闷,她深呼吸,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


    雨还在下,有丝丝缕缕的凉意袭来。


    毕竟刚立夏,北方对于季节的反应总是慢半拍。


    书桌中央摆着一本摊开的《夜航西飞》,刚看到一半。


    知夏打开手机,在一道道裂痕里,她看到不久之前景宜给她发的微信:


    [你这次去清迈待多久,一个月吗?]


    而在此之前,景宜问她和谁去,她说是自己去,已经在爱彼迎上订好了房子。


    刚刚,知晓雯一定是看到了景宜发过来的微信,然后打开她手机看完了全部,说不准还查看了旅行软件上订好的票务信息。


    知夏并没有给自己的手机设置密码。


    她叹了口气,头靠在椅子上,用丝巾蒙住眼睛。


    想过知晓雯会反对,但没有想过她反应这么大。


    不过想想,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上海读本科的四年里,即使只是坐高铁去相隔不远的苏州玩,知夏都不愿意告诉知晓雯。


    曾经有一次打电话,她对知晓雯说,周末想去苏州玩。


    结果当时知晓雯在电话里的声音倏然间就变得严肃起来,盘问了一番她和谁去,准备住什么样的酒店,是否做好了计划,去哪个景点玩。


    说到后来,知晓雯干脆让知夏去找她在苏州工作的老同学,让老同学带着她们玩。


    知夏在电话里察觉到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匆匆挂了电话,只说课程比较繁重,还是不去了。


    这之后,无论去哪里,做什么,她都不会主动告诉知晓雯。


    雨声渐渐减弱。


    空气里飘着泥土的清香。


    知夏在人体工学椅上闭眼靠了会儿,忽然感到小腹一痛,有热流涌过。


    她暗道不好,去卫生间一看,果不其然是生理期到了。


    这次有些提前,可能是因为前几天和景宜逛商场,没忍住吃了一碗冰。


    处理好出了卫生间后,知夏就把窗户关上了。


    屋外隐约传来一道关门声,很用力,带着怒气。


    是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那间房间是知夏爸爸妈妈的卧室。


    一想到接下来几天的家庭氛围,知夏又忍不住叹口气,把丝巾蒙到眼睛上。


    母女两人虽然各自待在各自的卧室内,但实际上谁也没睡,都小心听着外边的动静。


    十点多的时候,知夏实在忍不住,想出去透口气。


    她刚走出卧室要开家门,就听到知晓雯从房间走出来。知夏开门的动作一顿,等着知晓雯走入客厅。


    “你去哪儿?”知晓雯冷眼瞧她。


    “我去便利店买点东西。”说完,她开门走了出去。


    下楼后才发现自己忘了拿伞,雨虽然小了,但还没有停。


    知夏也不想再回去取伞,于是淋着雨,漫步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


    淅淅沥沥的雨中,便利店门口的那棵花树,粉白花瓣被雨水沾湿打落,铺了一地。


    她走进温暖明亮的便利店。


    其实没有什么买的,但看着琳琅满目、色彩纷呈的货架,心情好像也会变好一点。


    知夏拿了几包黑巧和无糖酸奶,正准备去自助收银台前结账,忽然一个小孩子急匆匆地跑过来,嘴里念着“糖”“糖糖”。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去躲,倒是没有和小孩子撞上,却把一旁货架上的东西碰掉了。


    她忙蹲下身去捡。


    这才发现,被碰掉的东西是避孕套。


    除了上大性课以外,知夏以前没碰过这玩意儿。


    她一阵尴尬,像是拿了烫手山芋一般,飞速地把东西捡起来。


    站起身的瞬间,她突然察觉到眼前的光线暗了几分,一抬头,意外地撞上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视线。


    知夏整个人都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嘴唇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不知何时,盛怀风站在她面前。


    他生得高大,带着一丝压迫感,视线从她脸上扫过,然后停留在她手中的避孕套上。


    知夏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想过很多次和初恋重逢的戏码——在同学会上,在咖啡厅里,在老友的婚礼上,甚至在早高峰的地铁上。


    但绝不是此刻此刻,像这样,她在便利店里,手中举着一盒避孕套。


    可是,她不知道,世界上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


    因为下一秒,知夏听到自己像梦游似的,开口问道:“你……我是拿了你要用的型号吗?”


    盛怀风低垂的眼睫缓缓抬起,一双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瞬错愕。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你拿的是最小号。”


    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