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师徒
    鹿枝现在才知道。


    她错了。


    当年她为了能让巫赜从她的意识里分裂出来,拥有自己的躯体,用尽了一切秘术、邪术、禁术。


    是的。


    她从来没有哥哥,那个在琉璃塔里陪她说话,一直陪着她的只是她自己分裂出来的人格。


    用现代话来说,就是人格分裂,精神病。


    但是,她不知道啊,她只知道自己想要一个哥哥。


    于是她剖了自己的半颗心,赋给他意识、神魂,用最珍贵的神器为他塑造躯体。


    她等了太久太久,久到这段记忆都开始模糊,她有些记不清她见到他的第一眼是什么心情。


    只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她维持着聚灵阵法,没日没夜地坚持了七七四十九天,那是最后一天了,她也确实累了,守着阵法打坐。


    为了避开人群,免受那些修士打扰,阵法设在极北之地。


    身边只有长风嘶吼,白雪弥散。


    一身素黑长袍的少女盘膝跪坐于大雪中,在这茫茫大雪荒无人烟的冰原中,只有她这样一个白纸上的黑点,万里之内不见一个生灵,唯有寒风相伴。


    极寒的气息缭绕,呼出的气息,瞬时化作冰沫,随风飞去。


    宛如一个巨大荒凉的牢笼,兜头罩下。


    等了很久很久,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脚步声很轻,似乎像是怕吵醒打盹的人。


    但鹿枝还是被他惊醒了。


    她睁开惺忪的双眼,迎着风雪看去,看到了雪地上凭空出现的青年。


    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高大挺拔,宛如大雪压不弯的青松。


    雪粒擦过他的脸颊,落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眼睫上顿时蒙上了一层冰晶。


    他很浅地弯了一下唇:“枝枝,我来了。”


    声音清爽,像是雪后翠丽的松针轻撞声,清脆中带着一丝丝冰凉的甜。


    鹿枝被这点甜意瞬间打得晕头转向,她从地上蹦起来,扑到他怀里,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好悬没有直直摔在他面前,被他伸手接住了。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闻到青松纯净清爽的味道。


    这个人,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是她喜欢的模样。


    什么叫定制!这就是啊!


    甚至他的心脏都是写着她的名字啊!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太清了。


    琉璃塔中无日月,又或者那些记忆在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中,一次又一次的温故中,被她加工歪曲,已经找不到原本的模样。


    就像现在,她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没见过她的这个小徒弟了。


    好像记忆中他永远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屁孩,永远是那个任打任骂,怎么也赶不走的小跟班。


    怎么忽然就变了模样。


    她静静地看着那只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神色没什么变化,眸光是一如既往地冷静:“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她当时就想过,这种涉及到大型灵异事件的邪术,似乎看上去很熟悉,手法和理念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甚至系统的贱模样,还有这种拿生命取乐的念头都是很熟悉的。


    他笑了笑,指尖亲昵地擦过她颈侧的皮肤,轻轻摩挲,宛如情人间的爱抚,声调也很低:“师父,您指的是什么呢?或者说,您希望是不是我做的呢?”


    什么意思?


    她希望?


    她希望你有多远滚多远ok。


    “师父,这么久不见,您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许是觉得两人中间隔着的桌子太过碍事,他手指一动,那张桌子就凭空消失,两人之间终于毫无阻隔。


    这个姿势,他近乎把她拥在怀中。


    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般的清冽味道,微冷,很淡。


    让她忽然响起那天大雪中的那个拥抱。


    她拦住那只想要爬上她下巴的手,眉尖微蹙:“没有。巫赜在哪里?我要见他。”


    “哈哈哈哈。”他放开她,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不可抑制地大笑出声。


    “师父,您可真是天真呢……”


    他转头看向轮椅上的傀儡娃娃,蹲在傀儡娃娃面前,近乎病态地凑到她耳边:“看到没有,她的眼里只有巫赜!巫赜!除了巫赜,还是巫赜!我算什么!”


    说到最后,他眼眶泛起层层的薄红,像是一尾荡开的游鱼。


    眼里水光潋滟。


    “师父!我算什么!”他狼狈地起身,眼神阴鸷而疯狂,“你有想过我吗?哪怕一个瞬间,一个闪念?”


    “师父!你有吗?”


    鹿枝抿着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你知道我有多想要和你就这么呆上片刻,哪怕只要片刻的时间吗?你知道我要有多努力才能出现在你面前,才能让你看我一眼吗?你不知道!你的眼睛里永远只能看到巫赜!你把心给了他!你把心都给了他!!!”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鹿枝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知道不能跟他对着来,这个地方疑点太多,以前她没有深思,现在细细一想,简直是不寒而栗。


    为什么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会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记得她的小徒弟早就死了,死在一个大雪天,她亲手敛骨安葬,亲手立的墓碑。


    当然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的例外,早该在琉璃塔下神魂俱灭的人,现在还在这个鬼地方潇洒。


    可是她的小徒弟,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啊。


    最大的疑团是巫赜,这个大混蛋,拿着她的心血不干人事。


    她好不容易从琉璃塔中出去,还没逍遥多久,就被他再一次埋进地底。


    她想问他为什么。


    再一次见面却隔了这么这么多年,人间都已经沧海桑田,她好像也不是很能问得出口了。


    在副本里她亲手杀了他两次,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他了。


    她现在只想见到他,告诉他,她可以好好地做一个普通人,一心向善,知法守法,做一个良好公民,现在时代变了,只要尊法守法,社会都能容下她,他为什么不可以呢?


    “说话!”


    脸颊被狠狠地捏了一下,微微的疼。


    鹿枝实在是没什么应付这个疯子的经验,她印象中的小徒弟都是乖巧可爱的,哪会这样凶她。


    她以前是怎么叫他来着?


    鹿枝忽然有些牙疼,因为她好像根本想不起来这个小徒弟的名字。


    哦豁,完蛋,这要是被看出来了,指不定还怎么闹呢。


    偏偏这人就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师父,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他自嘲地笑,“从来、从来,都没有叫过我一次,哪怕一次!”


    鹿枝:……


    这特么还怎么玩儿!


    巫赜滚出来挨打!


    她皮笑肉不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硬打,这人灵气充沛,一看现在的脆皮枝就不是他的对手。


    来软的吧,她还真的有些不知从何下手的感觉。


    甚至有一种微妙的负罪感,她以前……到底都干了些什么破事啊……


    为什么这个小徒弟和巫赜长得一模一样……


    天哪,谁来给她解释一下???


    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说的就是鹿枝现在的状态。


    “那我应该怎么想,师父?你告诉我。”这人顺杆爬还是挺快,很快就能恢复元气,又能笑出来了。


    鹿枝本来软下来的心,被他一笑,又笑没了。


    她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有些影视作品里会有“别笑,你笑起来就不像她了”这么诡异的台词。


    因为是真的啊!!!


    实测!


    他不笑的时候,眉眼间的阴郁让她看了心都要揪起来了,别说啥有的没的什么要求了,只要他一句话,命都可以给他。


    “枝枝!!!真的是你!!!”


    食肆外面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大喝,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鹿枝转头看去,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确定她是没有见过这个人的。


    好在这人非常自来熟,当即一个健步跑过来,在裤腿上擦了擦手,一把拉过鹿枝蒙的不能再懵的手,欣喜若狂:“啊!我真的见到你了!我是你直播间的粉丝啊!老婆!还记得我吗!我……”


    他还没说完,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你说什么……”他压低的声音威胁感十足,压迫感十足。


    那人似乎是才注意到现场还有第三人在场,僵着脖子看过去,看到一双冰冷至极的双眼,杀意毕露,甚至那个眼神比脖子上的刀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他一腔热水被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淋了个透心凉,甚至还有一点委屈,当然这个委屈只能怪他自己没能审时度势,他自己忘了枝枝身边还有一个俊美无双又危险无比的人物。


    他当场怂了,咽了一口唾沫,脖子一缩:“那个……大哥、我错了,我见到枝枝太激动了,呸,枝枝不是我能叫到,我是直播间的粉丝,铁粉!从第一个副本起我就关注女神大人了,忽然见到女神本人,我太激动了,所以口不择言,我、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缩,企图逃离那把刀的控制范围。


    “再动一下,我的刀可不长眼。”


    这话一出,他立马不敢动了。


    “那个……”鹿枝干笑了一声,“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好吗?相见即是缘分,何必动刀动枪的,你说是吧?”


    他冷冷地看他一眼,在外人面前到底还是给自己师父面子,听话地收了刀,只是冰冷的眼神一直不远不近地落在他身上,似乎再说敢再乱说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一刻钟之后,这个“观众”把他知道的都倒豆子般的倒了出来。


    鹿枝猜的没有错,系统里面全乱套了。


    不仅是她们这些本来就在系统里的主播们进到了这个副本,还有很多本来不该被系统吸纳的人,比如说这些观众,比如说很多的新人,甚至还有研发系统的技术人员,都进了系统。


    “你是怎么出来的?”鹿枝想知道的是这个问题,那个房间布置得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她事先知道破解的方法,可能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只需要用那把刀攻击靠窗的某个位置,就能破门而出。


    “这个……”这个狂热粉丝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面对自己的偶像,他又实在不想说谎,“有人说,只要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就能直接通关……不是我先动手的啊,我、我是被迫的!”


    他说得义正言辞,脸上还飞出两片羞惭的红云。


    鹿枝没有不信他,只是这个传消息的人,就真的很过分啊!


    想了想,她的目光忽然转到她的宝贝小徒弟身上,这个做事风格……不会是他吧……


    这样一下,真的很有可能啊!


    “说完了吗?”察觉到鹿枝的目光,他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又把压迫感给到这个半路冒出来的脑残粉身上,那架势不言而喻,说完了麻烦赶紧滚,谢谢。


    就差把快滚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小粉丝哪能接受不到他的眼神啊,这么强的排斥感他要是真的不知道,那他估计不用考虑这颗脑袋还用不用留在脖子上了。


    他战战兢兢地说完,看了鹿枝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那个……女神你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没有的话……”


    鹿枝还没开口,他冷冷地答道:“你可以走了。”


    他搭在桌面上的手背,青筋暴起,隐见狰狞。


    别耽误他的时间。


    看着他屁滚尿流地走远后,他这次长了点心,加了一个隔绝阵法,避免再来个不相干的人打扰气氛。


    但是被这么一闹,刚才的撕心裂肺忽然就有点接不上了。


    他看着坐在对面,还是一脸淡定从容的鹿枝,心头的无名火又开始蹭蹭往上冒了。


    你看,她永远都能做到,这么淡然的,闲适的,甚至冷静自然地撕裂别人的心,冷淡到残忍的程度。


    他早该知道,她和他是一类人。


    而他这种把感情看得比天还重,得不到就要死要活的,根本没法在这场爱情游戏里生存。


    他冷眼瞧着,对面少女苍白的小脸,心头生出一种痛快的恨意。


    八分对自己,两分对他亲爱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