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路茫茫
    赵向军离开家后,顾不上大雨瓢泼,拼命往跃州市西边骑去。这是通往省城的104国道线,砂石路好久没有养护,大雨一冲,坑坑洼洼的。赵向军玩命似的骑了一个多小时,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已经完全的停了,天空中还闪烁着几点星光。他已到了跃州近郊区的鱼渡村,这里是104国道线圩江上的一个渡口,由于圩江上没有桥梁,鱼渡村这个位置的江面离对岸梅水地区最近,所以,这里在历史上就慢慢形成了渡口,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必须在这里通过轮船摆渡到对岸。


    由于只有一条摆渡船,有时车辆多的情况下,会排成长队,为了方便来往驾驶员的用餐,跃州市的交通局在这里开了一家国营渡口饭店,饭店不大,仅三间门面,饭店通宵营业,赵向军站在远处望去,昏暗的灯光从玻璃窗中透了出来。虽然他一天水米未进,饥肠辘辘,但也不敢到这个通宵营业的饭店,他远远的看见,两个穿着没有领章军装的年轻人正站在饭店门口的灯光处,转来转去,眼睛一直盯着渡船,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员。


    赵向军悄悄地走到一辆停着排队的货车边上,拍了拍车门。


    “什么人呀?干什么呢?”一个司机睡眼惺忪的钻出车窗,不高兴的问道。


    “大哥,我想过江到梅水地区,您能否帮帮忙,帮我捎过去?我会感谢大哥的。”赵向军满脸堆笑,用谦卑的语气恳求这个司机。


    这个司机一看赵向军这副狼狈相,心想有可能是什么可疑分子,出门在外,平安第一,他实在不想趟这趟混水,于是,说:“同志,我运送的是重要物质,不方便带客,请你另找门路吧,不好意思啊。”


    赵向军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于是对这位司机说:“不好意思,打扰大哥了。”


    说罢,悄悄地退回来,他又问了几个货车司机,也都被拒绝了。赵向军无奈之下慢慢地向江边靠近,这里还离渡口百把米,他悄悄地来到江边的滩涂上,静静观察,心里想着怎么过江。


    这时,赵向军远远看见一艘小货轮慢慢的驶来,看着吃水线很深,估摸着船上运的东西较重,因此航行的很慢。赵向军想着自己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万一天亮以后,戴利仁带人找到这边来就麻烦了,于是,他咬了咬牙,一手拎着二八大杠自行车,一手向江中游去。借着水的浮力,自行车不重,游了几十米,刚好货轮驶过,赵向军左手搭上船舷,右手一发力,把自行车丢上了货轮,然后双手一搭,跃上了货轮。货轮的轮机马达声很响,谁也没发觉他的举动。


    上船以后的赵向军朝四周看了一下情况,然后轻手轻脚的摸向货轮驾驶舱。当他湿漉漉的在左侧舱门出现的时候,正在驾驶的船老大毛骨悚然,大喊一声:“哪里来的水鬼?咱大爷在水里讨了几十年生活,不怕鬼的!”又转头吼道:


    “广福,你死哪里去了,快来那!”


    赵向军慌忙说:“大哥,我不是水鬼,我实在没办法,才逃到你的船上来的。”一边说着,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像章,向船老大示意了一下,接着说:


    “我是跃州市服装厂的厂长,今天我和人发生了冲突,把人打伤了,是被逼逃难的。”


    听了赵向军的话,船老大面色稍有缓和,问道:“噢,那你想到哪里去呢?”


    要到哪里去,赵向军一时语塞,原来他想到梅水地区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暂时躲躲风头,再做算计,可这船却是开往相反方向,一下子问他去哪里,他还真说不清。


    这时,只见一个16、7岁的半大小伙子从船舱下面跑了上来,问道:“爸,发生了什么事?”


    “噢,没事了,你先掌会舵。”船老大把轮盘交给了小伙子,然后转头对赵向军说:


    “你先换换衣服吧,你有衣服吗?”


    “噢,我有我有。”赵向军举起尼龙袋子示意了一下。


    船老大把赵向军带到船尾的一个简易舱室。


    赵向军换了衣服上来,船老大拿着两只烤的焦黑的红薯,笑着说:“年轻人,夜里跑路肯定还没吃吧?不嫌弃的话,先吃点红薯垫垫肚子,才有力气再跑。”


    赵向军不客气的接过红薯,大口的吃了起来,边吃边和船老大聊了起来。


    原来,这条货轮来自邻省安定县水上运输社,是受县供销社租用向江南省梅水地区运送海盐的,返程再运了几方木头回去。船老大姓程,约莫45、6岁的样子,长着络腮胡子,他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却很明事理,是个古道热肠的汉子,那个小伙子是他儿子,叫程广福,初中毕业后,在家没事,就跟着他父亲跑跑船运长见识。


    安定县是个面山靠海的半山区县,水产资源丰富,县里经济以农业和渔业为主,所以,整个社会面还算比较平稳,而程老大也从没参加过什么组织,他不管什么路线什么观点,他只知道凭力气干活养家。


    赵向军也慢慢的把自己情况讲给了程老大听。他说自己也是要一心一意抓革命、促生产,把企业的生产搞上去,可就是不明白厂里的工人不知怎么的就分成了两派,而且还经常发生争论和冲突,弄得原来关系比较好的工友现在碰到都变得怒目相对。


    他们聊着聊着,货轮不知不觉中经过跃州市区,赵向军望着圩江边上黑乎乎的郭山,望着环城路上的一排排房子渐渐远去,他心里思绪滚滚翻腾。想起他曾经和两个哥哥在江中戏水、网鱼、踩跳鱼;想起有一次自己调皮不听话,被赵崇仕追打,他一下子跳到江里;想起他和李红恋爱时,夜晚曾经在江边地激情拥吻……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这里有他最亲密的爱人,他此刻心中是百般不舍,可现在又不得不离它而去,泪水满了赵向军的眼眶。他心中暗暗发誓:“爸妈,李红,我一定还会再回来,一定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跃州市到安定县水路将近50海里,这种小动力的货轮需要航行10多个小时。一路上,赵向军苦苦思索自己下步该到哪里,程老大突然冒了一句:“现在大陆没什么好的去向,我看香港不错,我们镇上好几个年轻人跑到香港以后,过不了半年就给家里汇钱过来,听说他们那边每天收入有6、70港币呢。像我们,每天忙死忙活的,一个月还不到40块,还是资本主义的这一套管用啊。我如果不是字认识的不多,又有这个运输社这个大集体开点工资,我也想跑到那边开开眼界呢。”


    赵向军听到香港,心里咯噔了一下,在他受过的教育概念里面,香港这个花花世界是万恶资本主义复辟的桥头堡,如果,自己这一去,不是投敌叛国吗?可是,如果到其他地方,又能靠什么谋生呢?他忽然想到离开家乡时的誓言,他胸中一阵温热,好男儿,就要闯出一番天地,既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香港,跑过去闯闯再说吧。


    方向定了以后,赵向军心中就显得从容,货轮到了安县码头后,他想拿出几块钱,向程老大父子俩表示一下谢意,哪知程老大摆摆手,拒绝了,他还到床舱里给赵向军拿了几块烤红薯,说:“船上没准备其他吃的,这几块红薯你先拿走,你逃难路上更要用钱,这一路过去很远,你得采购一些干粮带身边,更需要用钱,我只是顺带一下你而已,这就不要客气了。”


    赵向军内心感恩程老大的帮助和指点,知道此刻也不是报答恩情的时候,于是,他向程老大父子鞠了一躬,转上跨上二八大杠自行车,慢慢的向南骑去。


    从安定县到广州有1000多公里,而且一路群山连绵,赵向军一直骑了10多天,终于到了广州市管辖的宝安县,这里是前往香港最近的通道。可是,由于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大量的大陆群众前往香港,这简直是给社会主义制度抹黑,所以,宝安县政府就动用了一些民兵的力量,在边境线上巡逻,一旦抓到偷渡香港的,一律遣回原籍严格改造,但这仍挡不住因贫穷、饥饿而继续踏上偷渡之路的人们。


    赵向军到了宝安以后,趁着夜色,偷偷到周边查看了一下情况。虽然已经入夜,路上仍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东张西望地走着,赵向军估摸着这些人也和自己一样,要投奔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于是,他悄悄地拉住一个年轻人,问他逃港走那条路好走,那个年轻人说:“听你口音,你是外地来的吧?别急,先跟着我看看,待会再说。”


    转了一圈回来,年轻人和赵向军离开边境线以后,聊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姓徐,叫徐海啸,20来岁的样子,是宝安本地西坑村人,前几年村里几个年轻人逃到香港没几个月,就陆续给他爹妈汇钱来,还邮寄了一些好吃的食品和糖果。今年,他在家里实在吃不饱饭,为了缓解饥饿,他曾经吃过蕉渣、禾杆、木瓜皮和番薯藤,于是也想碰运气,跑到香港,投奔自己村里在香港的老乡。


    由于两人目标相同,所以他们之间的想法就容易沟通。两人互通姓名后,徐海啸告诉赵向军,到香港三条路线,可以走路、泅渡和坐船。由于民兵的巡逻封锁,走过罗湖桥到香港已经绝无可能。坐船的话需要几十块的摆渡费,而且很不保险,由于目标太大,容易被边防部队在海上拦截。他觉得最好是泅渡,从蛇口鱼二大队红树林一带下水出发,顺利的话,将近两个来小时就可以游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


    徐海啸问赵向军:“不知赵大哥水性怎样?每年通过这条路线逃港的人很多,但很多人游到一半就坚持不住,沉到海里送了命。哎,这里经常看见浮尸,好怕人呢。”


    赵向军人生地不熟,听到徐海啸问他,赶忙说:“海啸,你放心,我打小在江边长大,水性还不错,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好,如果大哥真的水性好,趁着明后天这里的潮水不大,咋们搭个伴一起下水,在海里也有个照应,怎样?”


    “海啸,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第二天,赵向军、徐海啸一道,到了镇上一个饭馆,赵向军拿出身边仅有的几块钱和几张全国粮票,两个人吃了个大饱。然后,两个人一道跨上赵向军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向蛇口方向骑去。


    这里由于和香港隔着大鹏湾,这里的戒备没有像罗湖桥那边一样森严,民兵只是偶尔过来巡逻一下。看着天色慢慢暗下来,赵向军、徐海啸两人悄悄地来到鱼二大队的海边。两人躲在树林里,四处观望了一会,确信周边没有民兵过来,看看天色已黑,赵向军心有不舍的丢掉自行车,和徐海啸一起脱下衣服鞋袜,小心放到尼龙袋子里,然后紧紧扎住袋口,拿着尼龙袋子,跃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