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离
    彻夜未眠。

    景云歌起身时,天已经大亮。

    贴身婢女剑兰带人进来伺候她梳洗,下人进进出出,沉默着有条不紊,穿梭在飞扬的白色纱帘之间,仿佛活着的幽魂。

    篦头发时,景云歌突然开口道:“团团醒了没有?”

    她很少会问起自己的儿子。

    更多时候,院子里的人都默契地缄口不提,仿佛夫人没有生下这个孩子。

    剑兰怔了一下,才道:“世子爷应该已经起了,寅时要去上早课。”

    景云歌没说话,插好最后一支银簪,才开口道:“带他过来。”

    她的语气很平静而漠然,仿佛是说自己要去庙里供一盏海灯,而不是要见已经半年未曾谋面的亲生儿子。

    收拾首饰的动作顿了顿,剑兰低头应下,“是。”

    孩子很快被带来了。他才梳洗完,还没用早膳,尚有几分睡眼惺忪。

    三岁的孩子,不明白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撅起酷肖景云歌的小嘴,很不情愿地撩起前襟跪在她面前,梗着脖子不肯开口。

    乳母忙道:“小世子给夫人请安。”

    景云歌没说话,而是起身上前,似乎想要伸手把孩子抱起来。

    只是,那双手才触及他的小臂,男孩就害怕般地瑟缩了一下。他下意识向后躲身,抬头戒备地望着自己的生母:

    “母亲有何指教?”

    一抹失落也释然的神色在景云歌眼中转瞬即逝。

    她没再说什么,抬手示意乳母把孩子抱下去。

    待孩子走了,剑兰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夫人别往心里去,世子爷年纪还小,待以后长大了……”

    景云歌冷静地打断她:“我没有养过他,他与我生分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临了临了,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总有几分牵挂。

    见一面,也就死心了。

    她走进内殿,打开梳妆台的暗格,拿出一封已经写好的和离书。

    “去前院问问,苍定野回来了吗?我要见他。”

    剑兰很快进来回话:“回夫人,君上在书房。”

    “好。”

    景云歌沾了点玉粉,遮掩住眼底的青黑,起身向书房走去。

    ……

    “我们和离吧。”

    景云歌将和离书放在男人面前:“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放我走。”

    书房中寂静无声,仿佛将两人隔绝在尘世之外,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心跳。

    苍定野没有动,也没有打开和离书。他垂着眸,沉默半晌,才沙哑开口:

    “……云歌,我们再谈谈。”

    仍是那般冷漠疏离的声音,却比平常轻了几分。

    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抓紧袖角又松开。景云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还有什么可谈的?你不爱我,我也……”

    她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我们本就是政治联姻,如今我兄长被你逼到兵权尽失,我父君也已经致仕,景家于你再无任何利用价值,为什么不肯放手?”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把剩下的话说完:“……我兄长已经被贬谪随州,我的家四分五裂,苍定野,难道你还不满足吗?”

    话音落下,景云歌抿着唇别开脸,错过了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与失落。

    晨风在两人之间穿堂而过,吹落桌案上的和离书。

    两人谁也没动,那张薄薄的纸就翻滚着,被吹到了角落。

    “今日军中有急事,这件事……等我忙完再谈。”

    他强压下喉咙泛起的腥甜,低头拿起看到一半的奏折,没再给景云歌任何多余的眼神。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他甚至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

    景云歌强忍住心中的酸涩,弯腰拾起地上的和离书,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

    “……把她按住了!少爷吩咐过,绝对不能留活口!”

    “湖水这么深,她必死无疑……”

    “……她已经断气了!快走!别让人发现!”

    仿佛隔着水,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听得并不真切。

    肺像刀割一样痛,又像是被人当胸踩了一脚,景云歌又疼又憋,胸口剧烈起伏着,猛地惊醒过来。

    ——正对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眸。

    “啊!”

    景云歌吓得激灵,几乎要弹坐起来。

    眼前的小家伙也吓了一跳,“哎呀”一声,奶声奶气的。

    他肉乎乎的小手悬在半空,似乎这个要探一探她的鼻息,见景云歌睁眼,他下意识直起身,结果“扑通”坐到她腿上。

    是个约莫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瓷白幼圆的小脸蛋,尚带着几分婴儿肥;漂亮的桃花眼,眼尾一抹天生的绯红,左眼底下一颗泪痣,如同一个奶乎乎的糯米团子。

    ……有点眼熟。

    她仔细端详眼前的小男孩,小家伙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却故作镇定地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板一眼道,“母,母亲,你醒啦……”

    啊?

    景云歌愣了一下,他在叫谁娘亲?

    她今年才十七岁,还未成婚,哪来的儿子?

    “我……”

    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吓人,喉咙隐隐作痛,景云歌蹙眉,强忍着不适道:“……我不是你母亲。”

    仿佛被景云歌打了一记耳光似的,小男孩闻言怔在原地。

    他慢慢低下头,虽然声音还算平稳,手指却紧紧绞着衣角,微微颤抖着:

    “母亲……是还在生团团的气吗?”

    他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抽了抽鼻子,小声道,“母亲,团团知错了,早上不应该对母亲无礼。”

    得知母亲投水自戕后,小家伙脑海里想的都是早晨她那双疲惫又落寞的眼。

    虽然他知道,母亲并不喜欢自己,可是其实……他还是很舍不得母亲。

    他常常会偷偷爬上外院的墙头,透过窗棂看着屋中母亲模糊的侧影,想象她在做什么。

    如果母亲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此生最后一次与她见面,却只有抗拒和疏离……

    这样想着,眼泪就默默落下来,片刻间就在被子上洇开水渍。

    “……”

    见小家伙缩在角落里,安安静静掉眼泪,景云歌又好笑又心疼,于是耐着性子道:

    “不是我不要你,小弟弟,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会是你娘亲?”

    小男孩怔了一下,“母亲不认识团团?”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桃花眼看着景云歌,见她神色温和认真,没有半分厌弃,倒也踟蹰了。

    半天,才道:

    “……母亲,你是不是像话本子里那样,失忆了?”

    说完,就紧张地看着景云歌,生怕自己这样口无遮拦惹她不悦。

    “啊?”景云歌倒是认真回忆了一下,“没有吧?”

    她记得清清楚楚,昨夜自己和府中女眷准备明日订婚礼的首饰,几人围炉说着小话,屋子里暖烘烘的,加上烛火昏黄,似乎就睡了过去。

    小男孩不信,反问道:“母亲可知眼下是哪一年?”

    景云歌被他故作严肃的神色逗笑了,“自然是上元十六年。”

    小男孩摇头:“母亲,今年是永乾四年。”

    “不可能!”景云歌脱口而出,“我从未听说过永乾这个年号。”

    小男孩:“母亲,上元十六年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景云歌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年号事关国祚,没人敢拿这个开玩笑。

    她茫然地移开视线,环视四周,才后知后觉,如今她并不在自己的闺阁中。

    眼下这偌大的房间极为敞亮,装潢也很素净,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

    墙上挂着工笔白描的鬼子母神图,窗边的黑檀罗汉床上铺着厚厚的狐裘,白瓷瓶中斜插一枝秋海棠花,旁边放着读到一半的《佛母大孔雀明王经》。

    除了那枝海棠,这房间里除了黑色就是白色,倒是让景云歌想起某位守寡十余年的姨母,青灯古佛,寝殿也是这般肃穆死寂。

    目光无意中扫过床前的梳妆镜,她定了定神,望向镜中的自己。

    铜镜光滑如水,倒映出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丹凤眼,高鼻梁,英气的剑眉,是她自己不错——

    可是,比起十七岁的景云歌清秀稚气,镜中人却生得更为秾丽艳烈,并不似长安寻常见到那或娇柔或妩媚的美人。

    她的容色极冷白,鼻窄而高挺,丹凤眼狭长凌厉,眼角尖锐,眼尾上挑出一抹潋滟红,是一种让人害怕的美。

    哪里还有半分少女的模样。

    她瞪大双眼。

    难道真的一觉睡到了五年后?!

    景云歌忍不住又低头去看面前的小男孩,一想到这可能是自己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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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孩子,她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几分。

    圆鼻头,尖下巴,樱桃唇,确实很像她。

    但这双眼,又不太像她的未婚夫凌沧时。

    凌沧时的五官疏朗而温柔,虽然生了双桃花眼,眼尾却是下垂的,端的是谦谦君子的风度。

    小男孩的桃花眼,线条更加凌厉上扬,倒是有几分桀骜不羁的意思。

    但很快景云歌安慰自己,毕竟她是丹凤眼,崽崽可能是结合了爹爹和娘亲的特点。

    想到自己竟然和凌沧时生了孩子,还养到了这么大,景云歌一时心中还有些百感交集。

    ——毕竟,十七年前自己因车祸穿进这本书时,系统就告诉过她,为了保证剧情正常推进,必须要扮演对男主凌沧时爱得死心塌地的青梅竹马。

    等到她和凌沧时大婚,才算任务成功,她就能获得在古代重活一次的机会。

    只是,她对凌沧时从未动过心,求两家长辈定下婚约已经是竭力所能。

    没想到一觉醒来,任务不仅完成了,甚至还超额了,生了个小崽崽。

    小男孩被景云歌盯得不好意思,小耳垂红红的,飞快别过脸。

    景云歌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她问道:“你爹爹如今在哪里?”

    景云歌对凌沧时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七岁那年,虽然交换过婚帖,可她对凌沧时的感情更像长兄而非丈夫,她想象不出如何才能与他有肌肤之亲。

    “爹爹昨夜在外头守了母亲一夜。”

    小家伙的眸光暗了暗,低声道,“丑时被萧叔叔赶回寝殿喝药了。”

    凌沧时病了?景云歌有些担心,“爹爹怎么了?”

    小男孩摇摇头,肉乎乎的小手下意识揪着衣角,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爹爹不给团团说。”

    凌沧时确实是这样隐忍温存的性格,出了问题总是自己扛着,向来不愿让别人担心。

    景云歌抬手揉了揉小家伙的眉心,“没事,一会儿娘亲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

    小家伙下意识想躲,最后却没动,小小的身子有些僵硬,任由母亲温柔的指尖落在自己眉间。

    母亲……从未对自己如此亲近。

    景云歌失笑,“自然。”

    她又问道:“团团,你的大名叫什么?”

    “苍北辰。”团团说,小手在空中比划着,“思君无转易,何异北辰星。”

    景云歌点头,“苍北辰,是个好名字……”

    “——等等,苍?!”

    她蓦地反应过来,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不是凌沧时的孩子?”

    苍北辰闻言愣了一下,立刻伸手去捂住景云歌的嘴,“母亲,你别在家里提起凌伯父,爹爹会伤心的。”

    景云歌:“!!!”

    起猛了!

    她常年出入宫禁,与哥哥景云烈同为皇子伴读,熟识的同龄人并不算多,而且绝大部分都已经有了婚约。

    那她这是嫁给谁了?

    难不成是因为没有嫁给凌沧时,任务失败,被送给哪个权臣做填房了吧!

    小孩的手软软的,带着一股熟悉的降真香气。景云歌把他的手拿开拢在掌中,紧张地问道:“团团,你爹爹叫什么?”

    小家伙忽闪着睫毛,还没回答,身后传来男人冷漠讥诮的声音:

    “怎么,夫人已经厌恶我到这般地步,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这声音有些熟悉,景云歌怔了一下。

    她回过头,正撞入那人冰冷漆黑的眸。

    心脏仿佛漏跳了半拍。

    男人似乎是匆匆赶来的,一袭墨色织金蟠螭直身,墨发用玉簪半挽,不过初秋时分,他就已经披上厚重的松鹤大氅,英俊苍白的面色难掩病容。

    ……竟然是他。

    ——苍定野。

    她的夫君,竟然是她昔日最讨厌的青梅竹马!

    景云歌望着眼前的成熟沉稳的男人,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其实,这几年来他的眉眼无甚变化,只是更加深邃锋利,戾气也重了几分。

    但却与她记忆中英姿勃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昨日还与景云歌蹲在矮墙下拌嘴、被她骑马追着满城跑、笑声爽朗的少年将军。

    今日却只能强撑病体坐在轮椅中,容色倦怠。

    曾经那傲然的神采、飒踏的英气被枯槁和苍白悉数取代,桃花眼中也只剩死水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