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深宫质(九)
    46、

    元灵和元熙向我招手,叫我也过去歇息会儿。

    我摇摇头拒绝了,我动作慢,才种下一点点花种,远远不及元灵和元熙的进度,我想把自己筐里剩下的花种先撒播完。

    不过,今日的天气实在是有些发闷,日头也高,我埋头用手刚捧了掬泥土盖实,就觉得有些燥热了,于是,我放下筐篮,坐到一旁的横栏乘凉。

    横栏正对着湖泊,这方湖泊里的水应是活水,因此极是澄澈,透亮如明镜,映着塘边的青翠绿影随水拂动,煞为灵动,加之湖泊又甚大,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头,茫茫天水相接。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塘中并没有鱼或是其他的什么水花水草,许是水太清了,反而不好养活,看久了,便会生出一种萧瑟寂寥之感,仿佛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就只余下自己一人了。

    容重月…那时也常一人在此看水吗…

    我抚着栏杆,又想起了那副画像,虽画中的她面容不清,但不知为何,我第一次看到那画,便觉得,她的表情应是悲伤孤苦的。

    别情无处诉。

    方寸是星河。[注]

    47、

    这么一想,我竟然有些不敢再看那湖水了,因我愈看,便愈被一种莫名的悲伤情绪笼住,就好像我同这里原先所住的主人有了某种共振的感应一般。

    我匆匆跃下栏杆,想继续撒种。

    可不知是不是坐太久了的缘故,我的脚刚挨到地面上,就突觉一阵头晕目眩,双眼发黑。

    恰巧这时,平地炸起了一声闷雷。

    雷声震天作响,我打了个激灵,步子早软了,差些踩空落入水中。

    直到一只脚快要悬下半空,我才定神,发了慌似的,伸手想够一旁的栏杆,可我的手臂却很是无力,挨上栏杆后并没有抓住,反而身子更向前倾了些许,直直栽了过去,就在我以为我今日当真是要落水了,头顶忽落下一片阴影。

    腰身被人牢牢托住,我身子一晃,便重新稳稳站回露台。

    清冽的冷梅香气丝丝散在风中。

    我抬眸,这才看清将我搂住的人,正是梅若笙。

    梅若笙今日着了件明亮舒展的织锦云袍,更衬得他气质斐然,如玉如梅。

    只他方才为了救我,袖袂处被木栏杆边凸起的勾刺划开了一条破口,实在可惜,但他却好似完全不在意,因他的眼全然只停在了我的脸上。

    那只手依旧留在我的腰际,直到我站稳后,也没有松开。

    48、

    原来,我方才太过专注,连有人上了露台都不知道,我甚至不清楚梅若笙是何时过来的,又在露台角落默默看了我多久。

    49、

    我常年瘦弱多病,腰自然也比寻常男子要纤细些,梅若笙身量颀长,手掌宽大,轻轻巧巧地便扣住了我的腰,我连动弹一下都不行。

    我本是不惯与他人如此亲近的,又偏这人是梅若笙,总让我想到前世临死前我主动抱他向他求-欢的情形…

    我愈发觉得难堪,长睫轻抖,心中却无端端地恨意弥漫,我真的很想杀了他,或者是在杀他之前狠狠质问他,为何非要逼我喝下那碗热药,害我死得那般痛苦…可我知道,我不会得到我想要的回答,这一世的梅若笙,根本不会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即使是前世的梅若笙,面对我的哭诉质问,大抵也只是沉默。

    我这种自甘下贱,被男人玩-烂了的玩意儿,死便死了,又与他何干呢?

    我眨眨眼,忍住涩痛,竭力保持住镇定,小声地唤了他一句,“梅大人。”

    “请你,放开我。”

    梅若笙意识到自己失态,方才松开我。

    我旋而后退两步,同他隔开距离。

    梅若笙依旧在看我,仿佛我是什么极新奇的物事一般,我的一举一动他都在看。

    待到我弯身,想拾起地上那个装了花籽儿的筐篮时,他竟抢先一步,替我拾起递过来,白如璧玉的袍袖又因此沾染了不少泥土。

    “多谢梅大人。”

    我紧攥住筐篮,抿起唇不再说话。

    他眉心微动,几息后,竟说了这么一句话,“许清妙,你应当唤我老师。”

    “皇上命我负责你的教习,我便是你的老师。”

    我骨子里还是恨这个前世害死了我的“凶手”的,但想自己还需尽力表现如常,才有机会抓住他的把柄,而非现在这般,像个避他如仇的小猫,一碰就炸毛。

    这实在太过奇怪,太容易引起怀疑了。

    于是,我脚底发颤,主动向他走近两步,扯开嘴角,漾出一抹勉强讨好的笑意。

    我抬头看他,可是,视线交汇的一刹,我还是说错了话。

    “我晓得了。”

    “梅大人。”

    50、

    元灵元熙这时候也已经跑过来了,看到梅若笙俱是一惊。

    原来,梅若笙今日特地前来,未带任何随从,也未让这两人通报,竟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但我和他之间的气氛着实古怪得紧。

    一个面上虽挂着假意的笑容,可手却紧紧抓住筐篮,因着害怕,指尖都用力到泛了白。

    另一个则蹙眉不语,袍上袖上又是泥土,又是破口,同平常洁净出尘的圣人模样大相径庭,偏还以一种极是探寻的目光紧盯着面前的那人儿,恨不能将人看穿了去才是。

    到底元灵还是机灵些的,赶紧过去搀扶梅若笙道,“都是奴才瞎了眼,没瞧见梅大人!大人,这露台我们还没有修葺完成呢,公子说想在这处栽些花草,所以奴才们就翻多了些土,脏得很,不好落脚的,大人先跟着奴才下去,到殿中稍坐一会儿。”

    “元熙!”

    元灵瞪向还在发怔的元熙,“还不赶紧备些清水,给大人和公子净手!”

    “奴才这就去准备!”

    元熙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应承。

    我也只好随他们一道下了露台,回到殿中。

    我故意将动作放得缓慢,抚着自己的心口,告诉自己,没有事的,这一世我不会再那般可怜惨死了,待我走回殿中时,梅若笙已然端坐。

    元灵奉了清茶给他,他执杯浅饮一口,便叫元灵和元熙全都退下。

    “许清妙,你最近身子好些了吗?”

    我一愣,过了会儿才点点头。

    “那便好。”

    他重新望向我,“既是皇命,日后,我便是你的老师,圣上体恤你身弱,便允我来兰华苑为你单独授课,我决定以后每日午时过来,授课两个时辰,这样,你便无须早起,可以用完膳后再安心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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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愿意?”

    “日…日日前来?”

    我彻底呆住,舌头打结。

    梅若笙气定神闲,“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我尽力以一种平常的,不容易引起他怀疑的语调套他的话,“梅大人…应该会很忙罢,日日前来,怕是会误了大人的其他事…”

    “我不忙。”

    哪知梅若笙竟理直气壮地对我道,“我已将少师之职暂行辞去了,日后,只教你一人。”

    “……”

    我一时愣怔,竟有些听不明白梅若笙的话。

    辞去少师一职…为了…为了我?

    51

    说是要教我读书,但梅若笙却许久都没有开始的意思,我这才发现,他今日空手前来,连本书册都未带。

    梅若笙又开始打量我,口中还念出我的名字,“许清妙”。

    我被他看得发怵,只好硬着头皮应声,“是,梅大人。”

    “嗯?”

    “老…老师。”

    我这句老师说得实在拗口,险些咬破了舌头。

    他却并未在意,只是唇角微微翘起,声调柔和了些许,“同我说说你自己罢,你今年多大了?还有,你的名字好生特别,是如何得来的?”

    52、

    清净庄严甚微妙,宝华香色皆圆满。

    这名字乃是我养母为我所取。

    她借由一句佛语盼我能够好好长大,喜乐圆满。

    奈何世间之事,如那盈盈缺月,本就难得圆满。

    我亦…懂得太晚。

    53、

    “回老师的话,我今年十九岁,至于名字,是…是我娘亲所取。”

    我老老实实回答。

    梅若笙认真在听,时不时问我几句父亲和母亲的事情,我既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不知梅若笙意图,便只好答得含糊其辞。

    梅若笙却似对我格外在意,又问起我儿时在燕王府是如何生活的。

    “我身子不好,所以常在房中静养。至于读书,是父王请了夫子来府上授课的。”

    我瞧见梅若笙的眼神有些飘远了。

    我恰巧这时说得口干,便停了下来。

    梅若笙看我一眼,居然亲手替我斟了一杯茶递来,“润润嗓子。”

    他又看我一直板板正正地站着同他说话,不禁有些莞尔,指着他旁边的椅凳道,“坐下喝。虽我是你的老师,但其实也不过大你四岁,你在我面前,是无需拘束的。”

    我点头,伸手接茶,可这茶实在有些烫,我看梅若笙端来时神情自然,就也没多想直接拿手去接,可触到滚烫的杯壁后,手腕轻抖,洒了些茶水出来。

    我顿觉失礼,赶紧掀着袖口,拿出兜中丝帕。

    可我刚要动手擦拭,手便被人按住。

    梅若笙俯身看我,目光一直停留在我掀开袖口露出来的手腕上,或者说,是手腕上的那块鲜红的胎记和烫疤。

    他的眼睛是偏细长的凤眸,所以认真看时,带了些灼然的凌厉感。

    “许清妙,你第一次去华文殿那日,何故会忽然晕倒?”

    梅若笙突然问我。

    他语调虽平,却有种咄咄之感。

    “是因为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