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屋藏娇
    日出月落,月现日沉,武安二十年的夏天,山水依然秀丽,人间却已如地狱。

    自从西晋王要求食禄治事,靖北王平息龙卫军的内部哗变,临川王和庆义王相继割据,承肃两王招集联合几个藩王和公子,打着“清君侧,斩妖妃”的口号,兵分两路,向洛京逼进。

    作为回应,皇帝随即立小皇子赫连迦耶为太子,同时召集各地神皇军,与京畿道的细柳营共同讨逆勤王。

    蛰伏多年的陈云旧部,眼见朝庭无暇多顾,便频繁活动,抢占地盘和资源;西漠,楼烦,甚至高句等邻国,要么挑畔窥探,要么联络各方,趁其内乱,将势力渗透到政商军各界;依哈更是多次集结军队犯边。

    大大小小的土匪团体,江湖派别,地方武装,在帝国政局动荡,法度废驰之际,或拦路抢劫,或破门偷盗,或占山为王。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十,念之断人肠,正是此时生灵涂炭的写照。

    骄兵悍将们呼啸南北,纵横东西,马前悬人头,车后载妇女,因饥乏而鬻卖妻儿,倒毙于野的底层平民,不可胜数。

    南国边陲仍未受到战火的波击,但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络绎不绝的难民和各种传闻让人心慌意乱,高门大族盘算着拉帮结派,壮大实力,普通人家则想法抢购粮食药材,水深火热之像,已然初显。

    夏日山色丽,软风花草香。丽迪郊外的古道上,一辆檀木青帷马车,在数位骄健武士的护卫下,与焦虑疲备从北而来的人群逆向而行。

    车内坐着谢氏嫡长房夫人和谢十五娘,女儿的神情颇为忧思:“阿娘,倘若那女人不走,也不愿为妾,我们怎么办?”

    大兄谢侃,几年前就开始拒绝家里为他提亲,父母想尽办法,才从他的心腹长随处得知,他钟情一个女子,想来因门不当户不对,不曾将她带回家里,只偷偷地金屋藏娇,养在外面。

    袁氏与儿子交涉,承诺他只要娶妻,便可纳那女子为贵妾,谁料他仍然死活不答话。

    几年下来,夫妻俩失去耐心,强力将他关在家里,逼着他的心腹长随带路去找那外室女子,看能不能釜底抽薪,从对方找到突破。

    袁氏苦恼地揉了揉额头,不明白儿子这是怎么了?作为家族嫡长子,他从小冷静自持,文武出众,乃南方青年才俊中翘楚。

    五年前家族欲与苏氏联姻,他极配合地参加了簪花招亲,并为士族声誉自动放弃第三轮,如今天下混乱,谢氏急需联合外力,他竟然不管不顾了。

    他连在她眼里美得有点过份的苏氏都不动心,这次难道撞到邪,竟忤逆如此?

    那女子也是,光明正大地让侃儿纳进门不好么?偏要偷偷摸摸地在外面,唉。

    袁氏在满腔愁绪中下车,走完几里山路,才见一幢小竹楼,正对着丽水清阔,翠色和烟,槿篱围成庭院,半院青石半庭花,竟是个极美的所在。

    还未走近,远远便听见有埙声从楼里传来,曲折幽冥,恍如隔世,袁氏听着听着,便不由得顿住脚步。

    不知为何,这埙声竟勾起她久远的回忆,从少年到中年,一路走过,生命是一场注定的漂泊,行到尽头,也未必能寻到归途。

    雍容端庄的贵妇人站在夏日的阳光下侧耳倾听,十五娘和众护卫不好催促,也只好静静地停于道上。

    清泠逶迤的埙声,牵引起袁氏的忧伤,她忽然觉得,她和这个吹埙的人似曾相识,萧瑟离离中,她们一道走过千山万水,经历过无数苍凉的轮回。

    埙乐渐渐走低,直到消失,袁氏才挪动脚步继续往前,行到楼梯转角处,又不由自主地停将下来。

    姿态妙曼的女子白衣如雪,黑发及膝,正倚在栏杆看远山碧水,明媚的阳光笼在她的身上,如轻烟薄雾,勾勒出似真似幻,清雅绝俗的图像。

    世间竟有这等美人,袁氏正为一个侧影所惑,女子听到响动,缓缓转头,一张美得让人炫目的脸,如满树的花在暮春璀璨地绽放。

    袁氏曾对这女子的身份来历诸多设想,但见得女子,也不禁呆怔半天,才脱口叫出:“苏夫人。”

    难怪侃儿什么也不肯说,他能说他私藏的就是传言中已经死去的女子么?所有丽迪的人都知道,苏氏于三年前死于难产。

    谁料她竟好好地活着,她为何不去找她的夫君,竟和侃儿走到一处?他以前对她不以为然,从何时开始迷上了她?

    最不可思议的是,苏宅对此不做任何解释,并在她的死讯传出不久,从丽迪消失得无影无踪。

    袁氏呆立当地,一路想好的长篇大论,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苏容若看着袁氏,也有点发愣,她没有想到,在这个炎热沉闷的午后,谢侃的家人会找到她的隐身之地。

    那日她从睡梦醒来,发现自己置身竹楼,谢侃守在床边,说易望托他照顾她,她沉默地接受,阿诺走了,什么于她都一样。

    她月子未满便遭遇丧夫之痛,怔怔地发呆半年,身体也被完全拖垮,经过倩娘精心调理,又过得两年,情形才稍有好转。

    如今的她,日复一日地过着清冷平静的生活,思维也比过去迟钝,以前眉眼一动便明白的事,现在要想得半晌。

    此时也一样,前后想了想,才起身浅浅行礼:“袁夫人安,十五娘请。”仆从在客厅摆上清茶小点,氤氲的茶雾升起,清香淡雅,如伊人在岸。

    袁夫人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除去竹席坐垫,案几茶具,两盆花,几卷书以外,竟然别无他物。

    她竟是这般清简度日?妇人皱起眉头,一时无话,反是主人先开口:“夫人和十五娘光临,未能远迎,容若实在惭愧。”

    袁夫人不知从何说起,十五娘却很觉气闷,她向来将苏容若视为闺蜜,听说她的死讯后,曾经伤心良久,现在看她好好地活着,却不与她联系,还偷偷霸着大兄,以致父母头发都急白了。

    忍不住地冲口而出:“苏夫人,你,你为何不让我大兄娶妻?”

    苏容若神情茫然:谢侃每次探视,会带些书画茶食等必需品,偶然和她聊起文史诗书,大多时间,他都在逗小鱼玩乐,或者,和倩娘说些食疗保养的闲话。

    至于他的私生活,她全然不知,也不在意,更不曾和他提及。

    清亮水色的眼睛看向袁夫人:“十五娘想必误会了,公子若心悦于我,当初便不会退出簪花招亲,他照顾我母子,乃是受我夫君袍泽所托,公子仁德高义,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仅此而已。”

    袁夫人看她将话说得不急不躁,清清淡淡,突然感到有些搪突:她的模样不象撒谎,难道,是我们误会了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