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隔雨望
    阿诺的脸上,满是细密的雨点和汗珠,幽绿深沉的双眸,如蒙蒙雨意,在轻柔温情地触碰她:“你,可还好?”

    无妨,冷风丝雨夺去了她语意里的温度,男子的心却被什么猛然地捏住:这是他深藏胸中的人,美而娇柔,弱不禁风,似乎一吹即散,一触即碎。

    她分明余悸未消,却强撑起笑容来安慰他。心中万般怜意千般柔情,却不发一言,抚抚她的长发,抱起她走出残破的阵法,上马拉缰,直往军营而去。

    苏容若依在男子胸前,脸色苍白,嘴角弯起无声的嘲讽:我仍是个蠢的,纠结几月,不知是追逐情感还是退守静淡,却忘记人生,常常不由自己做主。

    命运之手翻云覆雨,业已成熟,便不可逆转,她早被注定,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注定要卷入这一场风云变幻。

    即使她不遇上阿诺,也会有别的人,其他的事,将她拖进这大乱之局,下棋或成为棋子,不管她愿,或是不愿。

    了空大师曾经暗示过她,现实也明明白白地昭示,她所有的纠结和烦恼,都是来源于她不肯接受。

    逆境,于愚者是痛苦,于智者是方便。老和尚的谆谆教诲又在耳边:接受现实并以善的力量去引导,去化解。

    既然如此,她为何不顺应内心?与阿诺并肩去搏?至少,她不必将就和陌生的男子共处一室,同床异梦。

    两世为人不曾体会过爱情。大不了再死一次,谁人又不死呢?飘渺朦胧的雨幕中,她的心,从未有过的清明。

    不多时即到吉安镇。阿诺要了几间上房让她歇息梳洗,说出来时未及时通告上峰,需得回军营知会一声。

    谁知他这一走到天黑也不见人影,纳什打探的结果,竟是阿诺带头私斗,被徐万里处罚,一起被罚的有好几百人,全都跪在军营的城墙上。

    苏容若意外之下,皱起眉头,问:“阿诺谙熟军纪,不会明知故犯,其中定有蹊跷,你再出去仔细打探。”

    纳什避免与她眼神接触:“头儿到军中不久便深得众望,有人嫉恨,趁年节联欢,借酒撒疯,拿他过几日便回哈尼村来说事,说,说有妖孽迷他,头儿动手招呼,底下的人也操了家伙。”

    你若优秀到人所不及,得到的不是崇拜便是污水,人品才华比不过你,还不能将你抹脏搞臭?

    男女之事,不过是最常用的借口罢了。

    苏容若正在腹诽,却见汤轩和苏青进到客栈,他两个在家等得心急,干脆一道来镇上查看究竟,远远地瞧见纳什,便跟着来到此处。

    这个年节又过不好了。苏容若长叹口气:“他们,要罚跪多久?”南国的夜风刮过窗棂,带着隐隐的清寒。

    纳什回答:“将军未说,但头儿站着,不肯认错。”心中却想:徐万里什么东西?殿下他只跪天跪地跪皇上。

    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数日不睡也无事。苏容若吩咐纳什送去雨伞和披风,便令随从早早歇息。

    天亮后她遣人将食水送到城墙,阿诺开始拒不接受,直到她带话去:你一餐不吃,我一餐不吃,你一日不喝,我一日不喝。

    得到初三时,城墙上只剩下十余人,次日午后,苏原昏倒过去,纳什将他背回客栈,让汤轩小心照料。

    傍晚突如其来地下起了暴雨,天空似乎被打开无数道缺口,大水如瓢泼一般倾盆,整个世界在瞬间变得昏黑暗沉。

    苏青按捺不住地请求苏容若:“主人,你去求求徐将军,饶过郎君。”铺天盖地的大雨敲打着窗外的绿肥红瘦,落花缤纷,遍地狼籍。

    “他这是在跟自己较劲。”苏容若无奈地答复,朦朦的灯光映着她如花的容颜,眉目间似乎如常的风轻云淡。

    苏青失望地出门,楼梯遇到浑身湿透的纳什,城墙上唯留殿下一人,他要为他撑伞,却被命令回来。

    天光初开,狂泻的雨水终于有些收敛,却仍细细密密,绵绵不断地落着,幽凉悱恻,带着无边的潮湿,以及,无法言说的,寂寞。

    苏容若卷起窗帘,往外看得片刻,对着铜镜稍作梳洗,便撑起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纳什几个赶紧跟上,随她走过空寂无人的街头,踏过斑驳老旧的青石,脚背深的积水,在他们的身后,卷起一个接一个的水花。

    军营外,云低雨密,耸立蜿蜒着重石砌成的城墙,苏容若远远便看见那个伟岸轩昂的身影,如希腊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前世绘画老师的话响在耳边:爱是美的源泉,爱让善得以不朽,你爱他,因为他拥有你缺乏的美德,他让你遇见,更好的自己。

    我爱他,我爱上了他。她慢慢地拾级而上,热意充斥眼眶,温柔微妙的情愫在胸中绽放,纯净而甜蜜,宛如初开的花信,凝结出生命中第一滴露珠。

    二十米,五米,他越来越近,她隔雨相望,他平视的眼神,坚定无畏,刚毅隐忍,如举火燃天的英雄。

    雨水沿着他英挺的脸庞蜿蜒而下,铁甲襦衣早已湿透,他却笔直地站着,手握成拳,手背青筋隐见,指节苍白。

    苏容若的脚步顿了顿,众人停下来,她继续向前,桔黄色的油纸伞配着湖绿色的衣裙,风雨中摇曳成一朵怒放的花,娉娉婷婷地飘向屹立风雨的男子。

    终于离他近了,他高大许多,她在高层的台阶为他遮挡风雨,抚摸着他湿透的头发,语气婉柔如心底初发的爱意:“你并无过错,不必受罚,走吧。”

    男子沉默不应,湿重的寒气在两人间游弋,雨点落在她头顶的油伞纸,似珠箔相击,伴着她轻声的询问:“为何?”

    脚下是军营连绵沉寂的高墙厚垛,远方是风雨飘摇,晦暗如夜的江山,他一如既往地倔犟,简单而直接:“公道。”

    他在等待,等他的顶头上司向他道歉,就象当初的靖北王要皇帝自省,这两人,真真是如出一辙。

    苏容若眼里的泪水终于溢出,哑了语声:“傻站有何用?此处无公道,便去寻公道,世间无公道,便自己立公道,即便做一个山寨大王,也比屈在这鬼地方好。”

    顿了顿,再次强调:“阿诺,相信你心,你心光明。”

    她的话如闪电划破天空。阿诺眼前雪亮,垂目喃喃:“我心光明,世间无公道,便自己立公道。”

    睁眼凝视着和天地一样烟雨笼罩的两湖秋波,低声道:“此非女子来处,你回吧。”不料向来乖巧的人变得执拗:“你若不归,我便在此陪你。”

    阿诺愣得一息,正欲动手将她拿下,转交纳什带回,谁料她知他意图,抢先半步,花瓣般柔美的唇,便贴在他的脸颊,燕呢般喃喃:“阿诺,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