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救弱孤 2
    高耸坚实的石墙,半开着窄小的精铸铁门,守在哨屋的狱卒,睡眼昏昏地打着呵欠问:“老周头,今日怎么是你?儿子昨晚又去赌场了?”

    周先咳嗽几声,哀声叹气:“不孝子害苦了我这把老骨头,幸亏孙子懂事,好歹帮一把手,下次你见到那混帐东西。”

    眼见老头子立在原地唠唠叨叨,狱卒很是不耐:“快去快出,寒冬腊月,天色还早,我得赶紧再眯会儿。”

    两人不紧不慢地进入高墙,狭长阴冷的通道,昏暗跳动的烛火,狱警刀剑雪亮冰冷的反光,带着铁锈血腥味的空气,一切,都让人不寒而栗。

    西南方的女牢,铁栅栏内的囚犯姿态各异,有的昏睡,有的清醒,清醒的或悲伤不语,或相拥流泪,或神情木然。

    苏容若不敢多看,只凝心屏气地,帮助老人将干净的空桶留下,拎出装得半满的夜香。

    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不多时已恶心欲吐,却咬着嘴唇,坚持了不知多久,才听周先咳嗽:“二蛋累不?可要歇息?”

    苏容若心里一振,知道前面就是目标,眼风瞟过,果见崔云抱着婴儿坐在屋角,仪容不乱,秀美如常,只脸上神情,沧桑而惨淡。

    苏容若驻足几息,长吸口气,等狱卒打开锁,才拎起空桶进得牢房。

    周先在门外凑到狱卒身后:“李大郎,此是他婆熬的枇杷止咳膏,很是管用,你阿爹冬日也咳得厉害,这就带来一瓶,烦你捎给他。”

    趁那狱卒转头的瞬间,苏容若一步飞窜到崔云跟前,低声道:“奉昭公子之命。”

    崔云微微愣怔,眼见对方袖中滑出粒药丸,在婴儿口鼻处一晃,随及将桶盖打开,锦绣丝缎的襁褓,包着个脸色青紫的死婴。

    女子立刻反应过来,与少年飞快地交换,当苏容若合上桶盖,李姓狱卒正好和周先客气完,转身等着上锁。

    隔壁关押的沈天珠和一个温婉高华的中年美妇,想必就是沈玄微的母亲。苏容若暗中叹息,路过她们时,袖中滑出一个荷包,里面有数十片金叶子。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们做的事了。沈玄微,你权重位高时,曾予我以尊重,彼时我希望你放过谷氏,现在,我愿你的亲人少受折磨和痛苦。

    终于出得诏狱大门,苏容若长长地吐出口气,这才发现冷汗已湿透里衣,夜风吹来,寒气刺骨。

    回到隐庐,大勇急得如热锅蚂蚁,不停地在室内踱步,休莫则缩在角落,阴沉着目色,不语。

    苏容若将婴儿从桶里抱出来,仔细看了看,一岁多的男孩,白胖红润,带着亚汉混血特有的漂亮。

    她长叹口气,将孩子交给休莫:“西门皓唯一的骨血,托付给你了。”男子冷漠的脸上,蓦然裂开几丝纹路,倒头跪下行大拜礼:“多谢小郎深恩。”

    一年多来他受命传递信息,保护苏容若的安全,唯她的指令是从,却并未真正地对她心服口服。

    直到此时,抬头间已眼含热泪,对方单薄瘦弱的身影,因这份云天之义,仿若高山,让他仰视。

    苏容若扶起他,在他耳边低语:“四更三刻,周家爷爷将你送到骁武公府后院,穆那冲带你到马场,苏原已备好路上的一切。”

    她将一物递到对方手里:“到崇州云梦泽燕子坞找大马,说我让他安置照顾你们,不论多久,等我消息。切记,万不得往西北行。”

    “穆那冲?他怎会?他能出城?”休莫骇然的表情,换来苏容若微微一笑:“五更马场会派人到穆那府,报告他阿姑发病颠狂,他定能得到皇上的特许出城。”

    她在寺庙便定下李代桃僵之计,自有她的理由:龙卫府遭遇如此惨剧,穆那冲必有兔死狐悲之感。

    他欠她的人情,依他的性格,只要她低三下四地求,他必应允,而他与西门昭水火不容的过往,可以最好地掩护他。

    至于她敢冒奇险,一是她拖着周先救人,在这等级森严的社会,绝难有人能想到:悲微如尘的贱民,会和高入云端的国公府有关联。

    其次,通过这系列的事件,她基本确定:家族的那边,便是梅妃。

    临行前她将谷敏亲手做的香囊留给大勇,叮嘱他,她若出事,便将此转交给燕园,解忧的女先生,一定有办法将它交到梅妃手中。

    苏容若要赌的,就是梅妃的人性。尽管她应该是嫡系,但她间接害死了庶族姐妹,应当做不到对她的遗孤见死不救。

    落子不悔,买定离手,这场豪赌的输赢,明日便见分晓。

    睁着眼睛熬到天亮,起床后慢慢地梳洗,庭中梅花开得半残,在淡薄的晨雾中,散发出莫名的清寒和忧怨。

    她盯着梅树看得半晌,挽起头发,在庭院来回地走了五十六圈后,才等到苏原匆匆归来。

    他向她报告:“昨日吉泰等人已护送谢夫人母子离开,今晨大早休莫随穆那公子到,我快马加鞭将他送出三十里外,回程未见可疑人马。”

    苏容若放下心,带着大勇向龙卫公府行去,一路听到差役在宣说龙卫公府和沈府的罪状,曾被大众热烈追捧的天才美男沈玄微,也已成为朝庭的通缉犯。

    得到目的地,眼见那威严厚重的大门贴满封条,四周是全副武装的禁军,想起阿禧曾用里面的山水纹地,花堂云湖,水厅林苑来诱她入府的过往。

    她曾经想求得庇护的力量,在刹那间轰然倒塌,世间之事,竟然反复脆微如厮。一念及此,她忍不住地全身发凉,下意识地拢紧披风。

    高际必堕,盛极必衰。威名赫赫,权倾天下的龙卫公已身陷囹圄,这座恢宏华丽的建筑,很快会迎来自己的新主人。

    三三两两的人群,有如她这般面色悲戚,为公府哀叹的,当然也有来这里表达愤怒和鄙视的:高高在上的龙卫公竟通敌卖国,蓄意谋反。

    公府高墙边散落的零星花朵,菜叶污泥,剩饭脏水,反射的,全是人心。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擂。不少穿着体面或不那么体面的人们,脸上有隐隐兴奋的光在闪动。

    那是站在道德至高点审判别人的满足?被愚弄的蠢笨?或是看到他人从高位落下的喜悦?苏容若不知道,也不想明白。

    不幸中的万幸是阿禧和阿诺不在,否则他们必会在公府被抄时誓死捍卫。如今这局面,他俩还有生机,只是其中凶险,比守护勾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该怎么办,才能救得两人性命?摸了摸王泊之的玉佩,犹犹豫豫地找到右相府,未曾料到,那座清贵庄重的府邸,竟然大门紧闭,悄无声息。

    梨花木的门板纹理清晰,色泽温润,上有告示字迹秀致而温润:王相辗转病榻,恕不见客。

    连门卫都撤下了,显然是怕他们一时心软为来客通融。

    苏容若怔怔地看得半刻,忽然间无声地笑了,带着说不出的自嘲和讽刺:我又犯蠢啦。

    一行清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顺着清丽苍白的小脸,悄悄地将襟领洇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