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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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后,元月十六,依旧是朝廷的休沐日,祁家大门早早被敲开,迎进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客人是祁谦昔日旧识,多年未有音讯,今日突然登门拜访,祁谦很是高兴,连忙请入茶室好生叙旧。

    来客二十七八上下,身着锦袍,气质干练,入府之后一路行来,观故人早已不复从前落魄,慨然长叹:“当年侯爷曾说,祁公清风峻节,如岁寒松柏,当堪大用,如今位列众御史之长,果如侯爷所望。”

    “得赖侯爷举荐罢了。”

    提及经年旧事,祁谦心中感念,当初因性情耿直之故,虽小有声名,却屡屡不得志,幸遇武安侯提携,举荐入盛安为官,恰逢天子广纳贤士,擢升人才,这才时来运转,及至今日位列三公,此刻见到武安侯身边故人,亦是惆怅不已。

    “这些年侯府旧人尽皆离散,难得你我还能重聚。”

    来客目色浮现几许沧桑,当年武安侯战败身死,天子降罪,一夕之间侯府树倒猢狲散,幼主流落在外至今不知去向,实在令人唏嘘。

    两人相对叙了番寒温,祁谦问道:“迟护卫此番来盛安,是有何打算?”

    “侯府早已不复存在,我也不再是什么护卫,祁公唤我迟锋便可,当年的事情过去之后,几经波折我便从了商,一直走南闯北四处奔波,今次随商队来盛安,想起当年同在侯爷身边共事,便冒昧前来拜访,祁公不嫌我叨扰才好。”

    祁谦连连摇头,“到了我这年纪,故人见一个少一个,哪里会觉得叨扰。”

    多年前的记忆里,迟锋尚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刚被武安侯从新兵里挑出来,放在身边栽培,如今再见,少年郎已长成历经风霜的稳健青年,而自己鬓边也已生出华发。

    “贤弟这些年在外行商,想必有不少见识。”

    迟锋放下手中茶盏,摇了摇头,“谈不上什么见识,不过前阵子去了趟北关,那边不甚太平。”

    听他提起北关,祁谦敛眉问道:“如何不太平?”

    “铁弗窃据朔风城后,似乎并不满足,近几年频频滋扰周边郡县,百姓的日子不大好过。”

    不久前在北边逗留过一段时日,此刻听对方问及,迟锋便将当地见闻详细讲述了一番。

    祁谦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概因这样的消息未曾在北边递呈上来的文书中出现过,就连他都以为除了朔风城被占据外,别的地方未受太大影响,眼下听迟锋所言,方知北边情形远比想象中更糟糕。

    两人一番长谈,结束时已过了晌午。

    待客人辞去,祁云绣来书房送点心,不免问道:“爹,今日这客人是谁呀。”

    莫说她此前从未见过,就说两人关在屋子里足足聊了几个时辰,连饭都顾不上用,这就够稀奇的了。

    “多年前的旧识。”祁谦惦记着北关之事,随口应付道。

    祁云绣送完点心,没急着走,好奇地打探,“爹昨夜受邀进宫赏灯,怎么样?宫里的花灯好看么?”

    想起昨夜眼花缭乱的缤纷景象,祁谦暗自摇头。

    别出心裁的花灯固然让人眼前一亮,但为了制作这些东西,光丝绸绫绢就用了上千匹,盛安许多人家一辈子都用不上这样的布料,装饰的珍珠贝母等物更是耗费不计其数,而上元过后,这些花灯再无旁的用处,仅一个晚上的工夫,不知靡费了多少银钱,奈何盛安的贵胄们奢侈成风,乐此不疲,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华而不实的东西,好看有什么用。”祁谦无奈叹了声,提起这茬,不由想起另一桩事,向女儿问道,“你跟薛家那孩子一向走得近,她跟太子是怎么回事?”

    祁云绣冷不丁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怎么回事?”

    “昨夜去观景楼,我远远瞧见她同太子在一起。”

    上元进宫赏灯的大多是朝臣,女眷即便受邀也是与后宫嫔妃们在一处,祁谦却分明看到太子单独带着薛皎皎去了别处,这额外的亲近不免让人意外。

    太子弱冠在即,东宫却尚未有女主人,陛下的意思是冠礼后再行大婚,如今太子妃人选未定,各家有适龄女儿的难免热络起来,身为清望之流,祁谦虽无心掺和其中,但仍旧感觉得到这股躁动。

    祁云绣不太相信他的话,“大晚上的,爹看错了吧。”

    无怪乎她会这样认为,薛皎皎与各家贵女虽互有来往,但并不密切,唯与她能多说上几句话,故而对这个朋友她尚算了解,因幼年与太子同在嘉禧殿相处过,才比旁人多出几分亲近,要说更进一步的关系,她完全没有感受到,怎么可能接受太子邀请单独入宫赏灯。

    祁谦瞪眼道:“我还没瞎,太子对她似乎颇为不同。”想了会儿又说,“东宫里的位置,几家争夺得厉害,她若是蹚进这浑水里,怕是很难如意。”

    陛下对储君向来严厉,太子怎敢沉湎美色,即便大婚也不会广纳新人,总共就那么几个名额,各家都虎视眈眈,薛皎皎即便得太后青眼,家底还是单薄了些,争取起来并无优势。

    祁云绣摇摇头,“她应该不会想要入东宫才对。”

    在太子面前薛皎皎表现得太过寡淡,哪像陈溪,一有机会恨不得黏在太子身边,对比起来薛皎皎没有半点热络劲,实在不像有意攀附东宫的模样。

    祁谦想起昨日情形,不以为然,“你怎知她不会。”

    祁云绣反驳道:“我又不瞎。”

    祁谦继续瞪眼,意为难道我瞎?

    眼见话题往究竟谁瞎这个点上跑,祁云绣赶紧溜之大吉,她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同她爹争论这个。

    元月十七这日,薛皎皎提前知会过吴氏,便带着侍从来崇圣寺祈福,她一向不喜寺庙的烟熏雾缭,但每年这天都会雷打不动地来一趟崇圣寺。

    民间习俗,人死后亡魂会在世间停留段时日,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会彻底消失。

    薛皎皎将消息送达盛安那日,正是朔风城破的第四十九日,而后每年这日,她都会在寺庙里点一盏长明灯。

    在此之前,她从不相信神位上供奉的泥胎木塑有什么玄机,那之后才开始觉得,冥冥之中大概存在某种因果,那些亡魂或许在等待一个答案。

    七年前她在崇圣寺的梵唱声中点燃第一盏长明灯时,以为自己给出了答案,然而第二年她又出现在崇圣寺,点燃了第二盏长明灯,第三年、第四年……一直持续到如今。

    每当长明灯燃起时,她都疑惑地想,那些连尸骸都未能收敛的亡魂,是心怀不甘地继续徘徊在世间,还是早已带着遗憾消散?

    这个问题她至今都没想明白,也无人能为她解答,带着这样的疑惑,在盛安的七年,她真正安稳的时候很少。

    最初,城破那天的情形不停浮现在眼前,到处都是尸骸和鲜血,耳畔充斥着尖叫和哭嚎,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伴随着无数次午夜梦回,每每战栗着惊醒,她都能感觉到灵魂深处有烈焰在焚烧。

    后来,想到族人尚流落在外曝尸荒野,城中百姓尽皆沦为俘虏,她更加无法安稳,那时她便知晓,要想止息心中焚烧的烈焰,唯有重返朔风,将失去的一切夺回来,让枉死的英灵入土为安,让属于故乡的血,流回故乡。

    为此,即便是再厌恶的事,她都会去做。

    佛堂萦绕不熄的香火中,少女点燃第七盏长明灯,对着烛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