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
    刚过完元宵,裴仲琊又告假回家替母亲守孝祭祀,回来时人瘦了一圈,没精打采的。

    是日下学后各自回宫。我与韦莯告别,乘上轿辇行驶在幽长寂冷的宫巷中,大雪纷纷扬扬,车轮“吱呀吱呀”地转着,忽然想起独坐殿中的裴仲琊似乎没有离开。

    我招呼轿辇回学宫。白雪灰墙,高堂阔宇,梅枝寥落曲折,裴仲琊独坐殿中,望着窗外飞雪,冷冷清清。侍从从他身边经过,询问是否需要热茶。他摆摆手,径自拿起一卷简牍,神情倦怠。

    我按下萱萱跟随的脚步,走进大殿问道:“你还不回家吗?”

    裴仲琊抬头瞧见我,连忙起身行礼。我抬手制止,见他几层大衣都撑不起的瘦削身形,解下自己的狐裘,陪他一同坐下,将衣服盖在他的腿上。

    “你已经两三天没有回家了。”我说道,“从前你只偶尔住在宫里,但这回怎么像是在躲什么似的。”

    他沉默地望着我良久,欲言又止。

    我瞪了他一眼:“又不说话。”

    半晌,他看着我缓缓开口:“我父亲……纳妾了。”

    裴开项虽位高权重,但从来就只有原配妻子一人,即使妻子故去多年也都是自己一人带着孩子。如今突然带回来一个女子,别说裴仲琊了,连我都有些惊讶。

    “谁家女子,怎么都没有听说?”

    “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之后,只是个农户哑女,姓卞,二十一岁守寡在家,父亲巡视农务时将人带了回来。”

    这实在是太出奇了,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如何作评。

    “父亲没有让太多人知道,说是怕打扰卞姬清净。连我也只见了她一面而已。”

    如此看来,裴开项倒是很在意这个卞姬。这让我十分惊讶。

    “听你这么一说……这个卞姬出身并不高贵,母家也没什么仰仗,你不必太过担忧。”

    裴仲琊摇了摇头:“我并不在乎是否会有人来夺走我的地位,这样的人我们裴家太多了。我只在乎……”他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北风吹动着低垂的鬓发,他的长睫轻颤,肌肤剔透脆弱得像白瓷。

    “你是害怕……家里没人能说话了,是吗?”

    裴开项严苛,又素来更再议朝政国事,自陈辰故去后,裴仲琊也一直被教养在宫中,除了一日三餐与学问考教,裴开项鲜少过问裴仲琊之事。生病了叫太医,饿了叫厨娘,闷了送出城,凡事都有人替他这个父亲照顾孩子。裴仲琊懂事又聪慧,让裴开项操心之事又少之又少,父子二人明明都在长安却聚少离多,偶尔在宫中碰面,如陌生人一般——子行礼问安,父点头寒暄后便离开。我有时竟觉得我们这些宫中玩伴与裴仲琊的关系都比他们父子俩要亲近多了。

    若是裴开项子嗣众多还能说是厚此薄彼,可这么多年,裴开项就只有裴仲琊一个孩子,寄予厚望,时时训导。裴仲琊要是个纨绔子弟,那他自己的日子倒也好过,可他偏偏就是个将仁义孝悌奉为圭臬的书呆子,不愿辜负父亲的期望,也不愿妄自菲薄、自甘堕落,十年如一日地勤学苦读,只愿能让父亲看见真正的自己,而非永远地活在他人阴影之下。

    他渐渐长大,人们将裴孟珩渐渐遗忘,他好似快成功了。

    可卞姬的到来给了他临头一棒——他不是他父亲唯一的亲人了。

    裴仲琊微微抬起眼眸:“母亲故去已整整十年了,他能记住母亲与兄长的年纪,却唯独记不住我的。我曾以为只要我永占鳌头,父亲便会对我另眼相待。我不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不是兄长的替代品,他能看见我……我们至少还能算是家人。可如今……什么都白费了……”

    “什么叫什么都白费了!”我最不喜欢听见他这样说话,“你为何要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你父亲身上?难不成你父亲不待见,你这么多年读得圣贤书都不是你读的了?你写的那么好的文章不是你写的了?古来圣贤,皆为天下立身立命,你倒好,空有一副玲珑心肠,却日日只想着讨好他人,岂不浪费?

    “你以为我父王就喜欢看见我这样吗?他只喜欢乖巧听话温顺的女儿,可我太像我母亲了,一点儿都不听他的话。他更喜欢大姐姐,难道因为这样,我就要委屈自己改变自己吗?你先前还夸我这样好呢,说我聪明机警有决断,叫我不必理会他人。如今用在自己身上,倒是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我埋怨他。裴仲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复又失笑:“确是如此,是我错了。”

    他嘴角是笑的,但眼里仍旧蒙着一层厚厚的雾。

    新年还留着尾巴,宫中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爆竹的声响。我看了眼裴仲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等着!我有东西给你,去去就回!你一定要等我!”

    裴仲琊已经有十年未过生辰了。陈辰于正月十九去世,而裴仲琊于正月二十一出生。在大齐,母亲故去后,孩子每年都要为先妣斋戒守孝十日,其间所有娱乐荤腥半点沾不得——他本就不应该再去庆祝他的诞生。

    我出门一下子跳进羊车,叫车夫快快回宫。车夫却谨小慎微,生怕车子在大雪天人仰马翻。我拨开他,自己握住缰绳,鞭子一甩,架着羊车朝广明殿飞奔而去。

    当年云梦的巫师来楚国宫为母亲祈福,曾告诉过我一个汉江流域的传说——传说中正月二十一日这天,郑交甫于汉江遇神女,神女解佩赠之,郑交甫自此念念不忘,魂牵梦萦。自此后,汉江女子都会在这天涉江边上,只为拾得孔石穿上丝线,赠与自己的心上人,盼望着心上人能对自己一心一意。

    前些时日,韦莯同其母回云梦外祖家,我叮嘱她一定要替我从江边捡几颗回来,她还笑我心中有了秘密却不肯告诉她。

    我将穿天石揣在怀里,又去小厨房亲手做了碗寿面,片上几块酱鹿肉,叫萱萱装进暖盒里,带上烟花,又一路匆匆忙忙赶回学宫。

    我只觉路上花了好长时间,生怕裴仲琊受不住冷先走了。可他仍旧等在原地,张望着窗口等我回来。

    “我知道时间没赶上,但是还是想给你过一个生辰。”我将他推进屋内,打开暖盒拿出寿面,“我跟着厨娘学了好久呢,鹿肉补虚赢,益气力,你吃最好不过了,你快尝尝!”

    裴仲琊想来根本没料到我匆忙来去一趟,只为了给他做一碗面,哑然地看着我,半晌不动筷子。

    “你愣着干嘛呀,天这么冷,一会儿面都不能吃了。”我将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裴仲琊却放下筷子,将我的狐裘重新披回我身上系好:“你的手有点冷。”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故作自然地理了理狐裘上的绒毛:“我……我不冷。你快吃呀,我觉得这是我做得最好吃的一次!”

    裴仲琊淡淡一笑,夹起面条,沉默地吃了起来。

    我笑着凑到他边上,拱手起势:“琅琊裴仲琊,名门之后、望族之子,聪敏好学、才智过人,今至十四,乃国之栋梁、社稷之器。愿裴君子此后一帆风顺、万事如意,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他一脸笑意,眉眼弯弯:“最近书读得还挺多。”

    “那可不,屈夫子的辞我都背下来了。”我还挺骄傲。

    裴仲琊没有说话,寿面已经见底,徒留几粒葱花沉在碗底。他眼睛深如潭水,望着我时水光波动,好似能够触及眼底神不可见的情绪:“谢谢。”

    我笑笑:“这是多大的事,值得你这般道谢。”

    “值得。”他郑重,“很值得。”

    我还想说什么,“呯”的一声,殿外炸开绚烂的烟花,挂在黛蓝色灰蒙蒙的天上,好似水墨中泼了一捧色彩缓缓流逝。

    “呯呯呯——”天空中又炸开数多,侍从们在殿外兴奋地尖叫,我将窗户推开,也顾不得北风呼呼吹,指着天空就朝裴仲琊喊道,“给你放的!好看吗!”

    裴仲琊没有回应,我扭头看向他,之间他失神地望着天际,烟花的火光在他眼瞳中一闪一灭。

    我悄悄凑过去:“裴仲琊,岁岁平安。”

    呼吸拂面而来,他受宠若惊地回头看我,鼻息相贴,我连忙后退,顺手将穿天石递给了他:“给你的生辰礼物。寻常贵重的东西你必定不缺,但是这东西你肯定没有……”

    他看了看手中的石头:“穿天石?”

    “……这是汉江——嗯?你知道?”

    韦莯挑的穿天石温润细腻,白净无暇,我用红线编了同心扣穿在石头上,本只想当寻常玩意儿一般送给他,可他若是知道传说典故,那就完全是不一样的事情了!

    “郑交甫与汉江神女的故事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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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

    “啊哈哈哈……原来还有这故事呢,我只知道正月二十一是穿天节,就叫韦姐姐带了块石头回来。真是太巧了哈哈哈……”

    裴仲琊没有理会我拙劣的圆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好似非要我讲出真话。

    不讲不讲我就不讲!

    “穿天石是汉江百姓的定情信物,殿下。”冷不丁的,他道出了实情,“穿天石江边比比皆是,但这块石头却是难得佳品。韦娘子外祖是荆楚人,她……没有告诉你吗?”

    “没……没有。”

    裴仲琊握着穿天石,突然不说话了。

    我有些心虚,试探问道:“那……那你不要了吗?”

    他盯着我好一会儿,才缓缓笑着将穿天石揣进袖子里:“我要。只要是殿下送的,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我都要。”

    耳朵微微发烫,我匆匆摸了一下又赶紧把手放下。

    他眼中的沉郁渐渐淡去,身形放松下来,微微含胸,得像窗外曲折的枯梅。空中漂浮着烟花过后火药浓烈的硝味与暖意,大雪仍旧无休止地下着,可已经没有方才那般冷了。暮色四合,万籁俱寂,唯有远处传来整齐的巡逻士兵的步伐和几声寥落稀疏的鸟叫。

    学宫的灯被点亮,银骨炭添了又添,花椒的香气从墙壁中幽幽散发着,闻得人心热热痒痒的。

    “雪停了。”我望着天,“月亮都出来了。我们回去吧?你今晚还回家吗?”

    裴仲琊垂眸,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说:“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或者说能不能回家……殿下,到底怎样才算是家人呢?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父亲都做到了,可我仍旧觉得我们不像是一家人,有时我甚至觉得你与姜融姜琰都比我与父亲像一家人。”

    “我与姜融姜琰?见面就吵架打架的家人吗?”我难以置信裴仲琊竟会拿我们三个打比方。那他与裴开项的关系到底恶劣到什么境况了?我连忙否决他:“我和阿若韦姐姐都比他们俩亲。”

    “那我呢?”他忽然问我。

    心脏怦怦跳动,耳朵一鼓一鼓,他的话如隔云端。

    “什么?”我愣愣的。

    “你与阿若韦莯是亲人,那……那我呢?”他好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渐小,唯恐让我听见。

    “你……”心中的蝴蝶猛烈撞击着茧蛹,满腔肺腑喷薄欲出,“你不仅仅是亲人。”

    热烈跳动的火苗在他眼中明明灭灭,视线牢牢地锁着我,一再追问:“除了亲人,还是什么?”

    “我心悦你。”

    裴仲琊神色一惊,呆滞地看着我——他根本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直接。

    “我说我心悦你,除了亲人,你还是我的心上人,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看见你笑,喜欢你陪着我。我不想看见你郁郁神伤,我想让你每天都过得开心自在。我喜欢你,裴仲琊!”宣泄的情绪犹如奔涌的浪涛将裴仲琊砸晕。

    震惊、惶恐、躲闪、犹疑,太多的色彩在他的眼瞳中交织重叠。他慌忙低下头不与我对视,嘴唇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

    不是他问我的吗!他现在害怕什么!

    “你看着我!”我推他,“你不就是想听我说这句话吗!我说了,那你呢?你回答我!”

    裴仲琊深喘了一口气,重新抬头看向我。他的眼睛像八月暴雨下的深潭:“殿下……是认真的?”

    “自然是真的。”

    “并非童言稚语?”

    “自然不是。”

    “绝不……绝不悔改?”

    “绝不悔改。”

    年幼的孩子许下重诺,全然不顾日后到底能不能实现。唯一想做的,就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心境——我好喜欢他。

    裴仲琊一把将我拥住,青松冷冽轻浅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的面颊是冰冷的,但怀抱却是温暖的:“等我们都长大了,我就让父亲去求陛下赐婚。”他的怀抱越来越紧,双臂犹如铁链好似要将我拴起来,“我一定要娶你,我们俩就一辈子在一起。你不能忘记你今日说过的话,我也永远不会忘记。”

    当年明月似今夕,残缺、清冷、洁白又美好,清泠泠地照在未央宫上,像给整座宫殿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