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酒肆
    《岂曰无衣(秦穿)》全本免费阅读

    桑语斜倚着身子,手中轻轻把玩着一只酒觞。暮冬晌午的阳光透过窗格,洒下斑驳的光影,温柔地点缀在她的衣摆上。

    窗棂之外,有人声鼎沸。

    此地,是位于咸阳南市的商坊。各国商贾云集于此,不同的乡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他们高谈阔论着天下局势,就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问题发表着各自的高见。

    桑语已是这间酒肆的常客了。在她身旁,有一位名叫迟迟的小姑娘陪伴在侧。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桑语起初以为“迟迟”二字是跳出了“宜早不宜迟”惯性思想的束缚。迟迟却说,这二字是取自于“春日迟迟”,因为她生在阳春三月里。

    “迟迟”听起来慵懒又温柔,实际上她的性子的确很温柔。她是咸阳人氏,年纪小,今年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当了六年的宫人。她是那种明艳的美,像阳光炽热的夏日,只是她的脸依然有婴儿肥,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种美丽的攻击性。

    秦王政将迟迟派至桑语的身边,已经有大半个月了。这段时间里,桑语让迟迟做她的向导,几乎已经逛遍了整个咸阳城。

    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间酒肆。在这里,能听到各国商贾名士的谈辩,虽然其中不乏妄言绮语,但也有不少真知灼见。

    此时离她不远的一桌,有三位男子正争论得不亦乐乎。他们原本是在议论“齐国苟安”,不知为何,议题突然走偏了方向。其中有一长髯汉子喝得面红脖子粗,他重重地搁下酒觞,一口气叹得百转千回。

    于是有人问他,“兄台这是怎么了?”

    长髯汉子道:“不瞒诸位说,我少时曾与吕不韦游。与吕不韦相比,我更有经商之才。同样的一匹布,他挣五百个布钱,我就能挣六百个。谁知如今,竟是云泥之别!他是秦国的相邦,享尽荣华富贵。而我,仍是被人瞧不起的贱商,辛苦奔波于七国之间。这就是命啊!命!”

    说着说着,他痛饮了一大觞酒水。

    居于右侧的黄衣中年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吕不韦,忝居高位,终究只是个商人。”声音之大,整个酒肆都能听到。

    停顿须臾,中年人继续说道:“今据秦王位者,生于邯郸,究竟是先王之儿,还是吕不韦孽子,恐怕只有赵太后心知肚明。”

    喧闹的酒肆骤然安静了,众人皆神色微变,齐唰唰地看向中年人。

    迟迟则是看向了桑语,“他们……”话还未说,就见桑语蹙了蹙眉,起身径直走到了中年人的对面坐下。

    她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嘘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这位兄台,你是觉得咸阳狱太空了吗?”

    “你说甚?”中年人脸色骤然一沉,两只眼睛盯住桑语,“哼,哪儿来的黄毛丫头,说话这么无礼!”

    “哟,谢谢您夸我年轻!”桑语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先不论我有礼无礼!兄台,你是觉得自己的话很有理吗?适才你说的那番话,有何凭据?”

    “没有凭据。”中年人的眼神有些躲闪,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是或不是,姑娘又有何凭据?”

    “巧了,我也没有凭据,”桑语微微挑眉,“但是我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她把手肘放在桌上,用手托着下巴,“这样不负责的流言,受到侮辱的是秦国王室,受到玷污的是先王的名声。说秦王是吕不韦孽子,兄台你是觉得,驷车庶长这些秦室宗亲们,是瞎的、死的吗?”

    “亦或是说,”桑语收住了笑,“大庭广众之下,散布如此谣言,是想搅乱秦国吗?兄台莫不是,打关东来的……间人?”

    这番话说得轻飘飘的,却隐隐带着股震慑之意。

    “你,你,你你你……”中年人顿时怒向胆边生,“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诬陷我?”说着,他挥动手臂,手掌用力地拍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你管我是何人!”桑语看着那双愤怒的眼睛,“被人造谣的滋味,不好受吧!你不必瞪我,秦律禁止私斗,坊外的大帐里可是驻守着百位甲士呢。不过,若是兄台看我不顺眼,想要比划比划,我还是愿意奉陪。”

    长髯汉子连忙打着圆场,“二位,相遇便是缘分,莫伤和气,莫伤和气哦。”他为二人各斟了一觞酒。

    桑语也不希望将事情闹到难以收场的地步,她笑着捧起酒觞,向黄衣中年人说道,“玩笑话而已,兄台莫要当真了。我敬兄台一觞,全当是赔罪了。”

    中年人黑着脸,却最终还是喝下了觞中酒。

    忽然,一阵鼓掌声响起,桑语抬头看去,瞧见一位俊雅美秀的青年缓步从二楼走下。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似秋水桃花。

    “好一个伶俐的女子!”青年站在最末一级台阶上,倚靠着楼梯栏杆,“在下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姑娘。”

    “请教不敢,”桑语搁下酒觞,“这位兄台,请说吧。”

    “蒙骜已经攻占了卫国都城濮阳,又命令卫君迁至野王。”青年的目光挨个儿掠过众人,最终落在桑语身上,“姑娘觉得,秦国的霸道行径,是值得赞美的,还是可耻的?”

    桑语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提出这个问题需要胆大心野,回答这个问题亦需如是。

    青年冲着桑语微微一笑,挑衅意味简直不能再明显。

    桑语原本想要搪塞糊弄过去,可是此时此刻,她决定好好论一论。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桑语不疾不徐地开口了,“秦,自商鞅变法始,奋六世之烈,以战强国,以功论赏。商鞅虽死,其法未败也。关东六国者,韩有申不害变法,楚有吴起更制,齐有管仲改革,魏文侯更是开列国变法之先河。虽皆有富国强兵之功效,然而,或贵戚所不容,或君王昏聩。变法者身死而家灭,六国变法皆无疾而终。”

    “秦,久负虎狼之名。秦人之所以尚武,是因为以前的秦人活得不容易。他们居于西垂,为了生存和土地,常年与西戎作战。诸侯鄙秦,秦孝公悲愤雄起,重用商鞅变法二十余年,自此秦国军力大增。至于关东六国,明明都有过中原霸主的故事,可是如今啊,有的甚至早已没了斗志,只盼以城池换取苟安。六国的耻辱,完全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

    “秦国以霸道武力征讨六国,赞美与否,各人看法不同。然而若说是‘可耻’,那么,可耻之徒另有其人。”

    桑语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她看向迟迟,“时辰差不多了,迟迟,我们该回去了。”

    迟迟正听得愣神,冷不丁地听见自己的名字。见桑语已经起身,她连忙跟上。

    “姑娘留步!”青年唤住桑语,“在下名唤相瑾,乃齐国商贾,敢问姑娘尊名?”

    桑语没有回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玄女山桑语。”说罢,她继续往门外走去。阳光笼着她,漆黑的影子好似一团薄雾。

    黄衣中年人莫名打了个寒颤。

    还未走出商坊,桑语听得远处隐隐有人在唤她的名字,转头去看,是一位身量高大的男子。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来是谁。

    “您是……”

    “苍鹘!”他在桑语面前站定,客气地与她见礼。

    桑语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谁。难怪她会有些恍惚,那日他是一副“横眉冷对”的神气,今日却略带笑容,着实让人感到有些陌生。

    “许久不见,大人可安好?”

    “安好,安好……我女儿要过生辰了,我来商坊为她挑选一件礼物。”苍鹘说着,似乎有些局促。

    桑语见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便抬手指了指一处屋檐下的茶铺,“要不我们坐下说话?”

    苍鹘微微点头,三人便在茶铺落座。桑语倒了一碗热茶递给苍鹘,“令嫒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

    “噢,令嫒芳龄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