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度
    黎危还没说话,老人便先一步朝村长走过去,腰背与颤颤巍巍的双腿几乎折成了九十度。

    他站在床边,脑袋低得更狠,脖颈出乎意料地长,几乎贴在床上那团“村长”的耳边,隔着被褥低声哝囔“他们说就住一宿呢。”

    “一宿啊……”村长叹息,“那就住一宿吧,带他们去老李的房子。”

    “这村长好像不太欢迎我们。”梅纳啧了声。

    “欲拒还迎!”阿塞莉说。

    “祖宗,你声音小点!”巴德烈嘘嘘捂住阿塞莉的嘴,“不要惹这些东西。”

    兰昭注意到,巴德烈称这些“人”为东西。

    “走吧,我带你们去住处。”

    “麻烦了。”黎危跟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村长看起来不太舒服,怎么了?”

    “生病喽。”老人声音轻哑,“你们不要怪他,之前的外来人身上细菌很多,把村长感染了。”

    “……”只听过庇护所污染误闯进来的人,却从没听过外面的人还能感染庇护所。

    但兰昭却不由打了个激灵,只觉得这话不能细想……外来人身上的细菌为什么会独独让村长虚弱?其他“村民”为什么没事?

    他听见黎危在问那个老人“之前的外来人都走了?”

    “有的走喽,有的留下了。”老人回答,“村长人很好,不会因为被他们感染就不管不顾地轰走他们。”

    “是吗……”

    兰昭莫名有些浑身发冷,明明周围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有喧闹的人声,有猪鸣羊吠,十分具有烟火气……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许是那些人的瞳孔太黑了,黑到没有眼灰的部分。

    他们好像注意到了他的打量,一个个都投来了幽冷的目光,先是停止聊天的人,其次是水井旁边的狗……所有所有的活物都在注视他。

    沉默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他。

    不!不只是活物!还有那些房子,地上的石头,缠绕着在水井上的绳子,所有的东西都在看着自己!

    可它们明明没有眼睛。

    没有眼睛。

    活的。

    没有眼睛……

    “啪”得一声!兰昭头一歪,呆呆地看着前方。

    一个村民正疑惑地瞥着他,压低声音和旁边的人说“外来人就是神经,天天神神叨叨的。”

    兰昭缓慢地眨了下眼,正回脑袋对上黎危的视线。

    他看看黎危的手,后知后觉地捂住被扇的脸。

    “精神值这么低,灵感度却这么高。”黎危捋了下移位的黑色手套,冷淡地问“怎么活到现在的?”

    兰昭止不住地打冷颤,好半天才哑声说“以前有朱恩……”

    朱恩就在他身边,却没有发现问题,走在最前面的黎危却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兰昭又中招了。

    觉醒者之间的能力差异巨大,秩序者与秩序者之间也不遑多让。

    “……谢谢黎队。”

    梅纳摸了摸下巴“也不全是坏事,灵感度这么高,能看到很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只要找到靠谱的秩序者领队,简直无敌!”

    灵感度高的人在污染指数过高的区域,很容易突破表层的虚幻景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但“共灵”的次数越多,自己也就越容易沦陷。

    兰昭苦笑了声“之前也没这样过……”

    “这个庇护所的污染指数很高,至少90以上。”黎危注视着眼前的房子,抬腿迈入门槛。

    兰昭这才注意到,之前带路的老人已经离开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老李家”门前。

    村庄的每户人家都离得很近,至多隔着一两条小路,一览无余,老李家算偏的了。

    “找到对讲机里的那个人就走吗?”兰昭虽然不是秩序者,但以前也经常和朱恩出任务,清楚90+污染指数的其它庇护所是什么概念,这已经能和a级回响之地相提并论了。

    而且灯塔有个不成文的默契,凡是进入过其它庇护所的人,宁愿去回响之地也不愿意进相对没那么危险的庇护所。

    兰昭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没人主动聊过这件事,大家不约而同地回避着。

    黎危站在更为昏暗的门里,回头瞥了眼兰昭“我是来做慈善的?”

    梅纳任劳任怨地做起翻译官“一个失足的蠢蛋还不值得老大大费周章跑一趟。”

    兰昭一怔“那是……”

    阿塞莉歪头“当然是彻底捣毁它啦!”

    “它”自然是指庇护所。

    “为什么……”兰昭一怔,“生存规则不是说过,误入其它庇护所不需要做逃离以外任何多余的事?”

    每一个新发现的回响之地都需要派人去回收污染源,以彻底销毁,特别是高等级的回响之地,它们会不断扩容、吞噬,永远不会停止,直到侵占完最后一寸空间。

    但其它庇护所恰恰与之相比,它安静、独立,就像守株待兔的农夫一样,只污染偶然送到嘴里的“兔子”,并不具备扩张性。

    “你不会觉得自己能光明正大走出去吧?”巴德烈叹息。

    “他们不是不欢迎……”

    “他们?”黎危掀了下唇。

    明明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含义,甚至笑意都不达眼底,但兰昭莫名感觉到了不舒服,仿佛被嘲笑了。

    真是的……这就是高位者的傲慢吗?

    “对于其他人来说,误入庇护所肯定是早早走掉比较好,不要做过多了解,但对于老大来说,捣毁是更直接有效的手段,一劳永逸。”

    “好吧……”

    老李家十分简单,一个堂屋,两个卧房,灶屋独立在屋外,与主屋之间夹着一口水井。

    兰昭跨进门的瞬间突然一个激灵“我们住进了老李家——那老李去哪了!?”

    话音刚落,除黎危以外的几人都整齐划一地看过来。

    兰昭莫名品出了一股“无语”的味道。

    巴德烈叹息着问朱恩“你哥平时心思也这么重吗?”

    朱恩“还好……”

    梅纳拍拍兰昭的肩“朱恩之前没跟你说过吗?进回响之地或其它庇护所都要做到四少——少听,少看,少触,少想。”

    “说过,但我……”兰昭喘了口气,“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你想的方向没错,可想的越多就越容易共灵,理智就掉得越快。”巴德烈说,“我们进来后只要放空大脑,这里的东西说的每句话每个字我们都左耳进右耳出,不去深想也不多交流,其它交给秩序者就行,懂吗?”

    兰昭一句话直接给他们放空的大脑强塞进一团东西,如果“共灵”有进度条,他们现在应该被迫增加了百分之十。

    在精神值方面,不论是普通人还是觉醒者,和秩序者相比都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异。共灵次数过多很容易失序,所以大多时候灵感度太高都不是什么好事,除非队伍里有净化型觉醒者。

    “没关系。”黎危从其中一个卧室走出来,“多想几次,再见面你就能称呼我们一声外来者了。”

    “……”什么惊悚的冷笑话。

    不过兰昭紧绷的神经倒是略微松了些“我们住一屋吗?”

    问完他也觉得有点傻,一起走路上他都能进入共灵的状态,何况单独睡一屋。

    “你们单独睡这边。”黎危示意他们进左边的屋子,自己却走进了右侧更靠灶屋的卧房。

    明明被单拎出去的是他自己,话语中却仿佛抱团的他们更脆弱。

    黎危推开吱嘎的房门,房间虽然又小又破旧,但没有灰尘。一张单人床靠在窗边,床头一侧是个双开门木柜,窗下的墙面上隐隐能看出些许深红的斑驳印记,像是血。

    黎危没有在意,在床边静静坐了会儿。

    这个庇护所有点特殊……通常来说,除了误入的人类以外,其它庇护所里的所有生物都非人类,无论它们怎么伪装、怎么演戏,都会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僵硬感。

    这些“东西”所言所行的中心目的都只有一个——污染外来者,留下他们。

    而这个村庄并非如此,这里的一切都有种浑然天成的和谐,那些村民就好像真实存在的“人”,有自己的生活与情绪,并不是很在意他们这些突然出现的人。

    庇护所甚至不欢迎他们。

    这点很重要——以往从未发生过。

    “老大。”阿塞莉敲了敲打开的房门,“你饿不饿?”

    “不饿,你们先吃。”

    “天要黑了。”

    “嗯。”

    “很危险的。”

    “嗯,你好好睡觉。”

    “你要丢下我们出去吗?”

    “看情况。”

    黎危将阿塞莉肩后的头发捋到前面“辫子散了,让巴德给你扎一下,顺便叫兰昭过来。”

    阿塞莉问“你不能给我扎吗?”

    黎危面不改色道“我不会。”

    阿塞莉才不信“骗人。阿爹说扎辫子这么简单的事情所有人都应该会,不会的都是笨蛋!”

    黎危毫无负担地哦了声“那我们都是笨蛋。”

    阿塞莉无法反驳,哼哼两声跑开了。

    不一会儿,兰昭走了进来。

    黎危关上门,靠在门口,抬了抬下巴示意兰昭坐下。

    “我……怎么了吗?”

    “没怎么。”黎危说,“问问你两次共灵都看到了什么而已,不方便让其他人听。”

    这种事听多了也容易进入共灵的状态,虽然那三位都异常神经大条。

    兰昭一怔,轻吐口气“之前是在树林里,走着走着发现你们不见了,周围的树影很像人,我就想回头看看朱恩,发现他……也不见了。”

    “继续。”

    “第二次也差不多,反正就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了……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我觉得一切东西都是活的,大到房子,小到地上的绳子。”

    回忆的时候,兰昭还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让他感到心慌的不仅是这个奇怪的庇护所,还有黎危看不出态度的表情。

    “你先跟我出去一趟。”

    “啊?”

    兰昭莫名,但还是照做了。他本来想和朱恩说一声,但黎危已经迈出了家门,转弯走上了小路。

    他想着应该很快回来,便没去找朱恩。

    路上,兰昭甚至看到了一个男人在给一个姑娘送花,后者看到他们两个外来者,顿时羞涩地跑开了。

    兰昭一阵恍惚……几乎觉得这里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村庄。

    可理智又告诉他,如今没有任何群体能在灯塔外的地方活这么久。

    走着走着,他们又经过了村长家。

    由于门没关,兰昭控制不住地往里面看了眼。倒是没看到什么惊悚的画面,但角落床上的被褥已经瘪了——

    村长不在家,不知道去哪了。

    “我们去哪?”

    “快到了。”黎危走得缓慢且随意,就像在散步。

    兰昭做不到这么放松,只能紧紧跟着,不一会儿就听到了熟悉的溪水声,这才发现黎危带他到了之前进来的位置。

    跨过小桥,穿过草地,却怎么都找不到之前通过的那个巨大的空心树干。

    “怎么会!?”兰昭失声,完全不明白,“它明明就在这里!”

    如今就只有幽幽摇曳的灌木丛和叫不住名字的粗长藤蔓,就好像这里从未出现过什么来路。

    黎危走到溪边,半跪下来“看来确实需要通过空心树干后才算到庇护所的范围。”

    兰昭“什么……”

    黎危很有闲心地摘下手套,用溪水洗了把手,完全不遵从少听少看少触少想的四少原则。

    他接着上一句说“——可你还没到庇护所就进入了共灵状态,为什么?”

    兰昭“我不知道……”

    黎危起身“朱恩应该告诉过你,秩序者的骰子可以检定任何事,包括一个人有没有说谎。”

    兰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闪而过上个“受光日”的画面,朱恩红着眼睛,抛起百面骰,又在它即将落地的那一刻紧紧握进手心。看到结果的那一刻,朱恩自欺欺人地说“你撒谎,你骗我!”

    “你的骰子不会撒谎,朱恩。”他当时是叹息了一声,是吧?

    兰昭记不清了。

    他很后悔,后悔那天发生了那些对话,不然朱恩就不会单独离开灯塔,而他也不会在半个月后才出去找人。

    兰昭努力放空大脑,面前的黎危正在甩开手上的水。

    兰昭出神地发现,其实黎危的肤色和朱恩一样苍白,但前者的五官过于完美,轮廓干净而冷硬,相比之下就不会显露脆弱的感觉。

    偶尔壮起胆子望进黎危眼底的时候,还会感到一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兰昭纷杂的思绪只在一瞬间,黎危已经重新戴上手套,慢条斯理地循循善诱“——但直接掷骰检定对我们的新队友未免太不友好了……不如他自己主动说出真相,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