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案发三十天前书签
    《泉眼无声》全本免费阅读

    案发三十天前。

    午后的炙热阳光洒在土操场上,将一场足球比赛推向高潮。

    “射不进,你射不进!”

    “传给我,快传给我——”

    张朝像一团烈火,脚下卷着足球,凌波微步一般从操场那头一路烧到这头。

    前面是拼命拦截的体育生们,他极速变向的步伐令他们晕头转向,他们以为他要传球,他却突然转身,凌空跃起,单腿挑球,后空翻勾球入门,刷——

    一道抛物线在湛蓝的天空中划过,足球入网。

    哗——

    操场被引爆,尖叫声浪此起彼伏,张朝被冲过来的伙伴们热烈抱住,抛起,抗上肩头。

    他们的动作干脆利落,神情张狂无匹,他们的脚下尘土飞扬。

    阳光涂抹在他们身上,光芒四射,五彩斑斓。

    张朝仰起头,单手搭着眉弓,逆着光,寻找教室的窗。

    ……

    姜暮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与操场上热气腾腾的噪声隔绝,正弓起脊椎,单手托腮,在看一本雪莱诗集。

    诗里说:当爱逐渐死去,人心不过是活着的坟墓,当爱和善念远去,社会不过是装满驱壳的坟场。

    姜暮的目光注视着这一行字,久久不动。

    在她又厚又重的冬款校服里,短袖已是湿透,汗津津黏腻腻的,像涂了浆糊一样沉重地溻在背上,裹着驱壳,压抑和无奈像一条巨兽要冲破身体。

    姜暮深吸一口气,合上书,抬头看窗外,乌云正从四面八方朝这座小县城围剿,阴影正一点点笼罩在她细窄的肩膀上。

    “叮铃铃铃——”尖锐而冗长的电铃声乍然响起,同学们鱼贯而入,教室遽然被吵闹声挤满,追赶、撕打、跑闹、桌椅碰撞,大汗淋漓。

    空气里顿时翻滚起一阵阵湿润、闷窒的热浪,是男生们身体里蒸发出的潮湿味,像海水里飘荡的海草,有些腥,有些咸。

    “这节什么课?”有人问。

    “生理卫生。”有人答。

    “有书吗?”有人又问。

    男生们在过道里上蹿下跳,从女生怀里借书、抢课本,掀起一串串抱怨和尖叫。

    前排的谢南冲进教室,一屁股坐下,撞得姜暮的桌子吱嘎一声后退了半寸。

    “听说了吗?程慧芳卧轨了。”

    谢南把晒得快熟透了的热脸递过来,手心拢成半圆,挡着嘴唇小声说。

    姜暮抄课程表的手顿住,眸色渐深。

    她垂眸继续写,点头,“嗯,听说了。”

    谢南道,“就在火车站后边,被拉煤的火车轧成两节儿了。”

    钢笔不出水,手指稍用力,笔尖就劈了叉,姜暮拧开笔身,见软管里还剩满满一管墨水,“可惜了。”她说。

    “是啊,可惜了,她还那么年轻,半夜被铁路工人发现的,据说连头皮都粘在……”谢南不忍心继续讲下去,最后叹口气说,“三年了吧,她还是死了。”

    姜暮没有回答。

    谢南见大家都在打闹,躬身凑到姜暮耳边,“你说她会不会真的是被强……”

    “哐!”一声巨响,后门被一脚踢开。

    张朝抱着足球晃荡进来。

    谢南神色微妙,合上嘴,抽回身坐好。

    张朝拉出座椅,把足球送进凳子腿里,坐下低头脱他那双红色钉子鞋。

    男生运动后的喘息声短促而浑浊,滚烫又蓬勃有力,能触达海底,能触达朝阳。水珠淌过他那瘦削的脸颊,“吧嗒”砸落在地砖上。

    姜暮觉得热。

    姜暮就坐张朝左手边,只跟他隔了一个狭窄的过道,不足五十公分,她只觉风似乎都变得粘稠了,浑身生汗,她身体下意识往左偏开半寸,仿佛被他周身燃烧的那团火烫了一下,动作刻意又明显。

    张朝余光瞥过,接着不紧不慢地换上干净整洁的白色帆布回力,起身提起椅子,“砰!”砸在过道里,吊儿郎当地紧挨着姜暮肩膀坐下去。

    “你嫌弃老子身上有汗味?”他问。

    她心脏骤然加速,身体像弹簧一样弹起,他立即伸出长臂压住她瘦弱的肩膀,缠住,像两根扭在一起的油条。

    也不知是什么味,总之跟她身上的不同,凛冽而不羁,像春泥,像雨后的池塘,也像丛林中沾着淤泥的青草。

    她忍不住再次撇过脸。

    张朝脸色发青,腿往前支,抵住桌子腿,屁股猛劲儿往左挤。

    姜暮霎时间被推到了椅子边,大腿外侧的肌肉被他的腿压着,像被钳子拧了一把。

    他的腿不是肉做的,是钢筋做的。

    “你……你起开……”她闷头推开他,脑门都是汗,他摇晃两下,又挤回来,“老子偏要挨着你近,你能怎么着?”

    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邪气逼人。

    他一只手肘撑在课桌上,弓着背,偏头看她,少女白皙的脸蛋和脖颈都急成了透明的艳红色,红疹如剥了皮的石榴籽,一粒粒饱满、圆润、剔透,要破出血来,额头青筋固执地鼓起,鼻翼渗着细密汗珠,半天支吾出一句话,“你……你快起来,被老师看见了可不得了。”

    “你们男生本来就臭,还整天弄个臭鞋放过道里,就是我们嫌你又怎么了,张朝你就爱欺负姜暮。”前排的谢南回头在书包里找书,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说谁臭?我欺负她你不服气,埋怨我没欺负你?”张朝“嗵”地起身,椅子两端失去平衡,姜暮“扑通”一屁股栽倒在地。

    书包、课本、钢笔,以及几张油墨印刷的灰色试卷一股脑儿砸下来,稀里哗啦,姜暮捂着脑袋缩到桌下。

    教室静了两秒,突然哄堂大笑,年少的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纷纷拍着桌子回头看热闹。

    满地狼藉中,雪莱诗集倒扣在椅子下,一张红色书签飘落到张朝脚边,姜暮心脏骤然停跳,慌忙爬去拣,却扑了个空,书签被张朝踩在脚下,抢先捡起。

    “放、学、后在、小双山、见。”他一字一顿地念,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是正楷,字体感觉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书签背面,印着火红色的枫树林和清澈的泉水,右下角标识着小双山矿泉水厂图书馆。

    姜暮慌张站起身,顿觉浑身燥热,额头的汗流在耳根,身上的疹子也开始叫嚣,又痒又煎熬。

    “把书签还我。”起先她还看似镇定,紧接着便陡然红了眼睛,目眦欲裂,拼命撕扯他,把他的背心拽得七扭八歪,“你还我,你还我,你还给我——”

    张朝背过手,女孩儿纤细的手臂从他的腋下穿过,在他背后跟他纠缠,脸颊滚烫而细腻的肌肤贴着他的胸膛,柔软的头发捎蹭到他的脖子,痒痒的,那是一种陌生的,却又无比向往的新鲜触觉,令人好奇、眷恋,又忐忑。

    “是男人?”他立住问。

    “不是。”

    “撒谎,我认识这字迹。”

    她突然停下手,震惊地看向他,识别和分辨着他话里的真实性,漆黑的眼底渐渐浮上看不懂的狠色。

    “铃——”第二遍上课铃打响,班主任李中华的身影从后门经过,目不斜视,威严和震慑力却在悄悄传播、蔓延。

    张朝把椅子拎回去,坐定。

    姜暮也不得不坐好。

    空气静了,脉搏却在喉咙里狂跳,冬款校服像一个蒸屉,从领口冒着热气。

    班主任夹着课本走进教室。

    张朝摊在座位里,拎着背心扇风,露着精瘦的麦色小腹,两趟汗渍在腹股沟里流淌。他一直盯着书签上的字体看,琢磨不透。

    “张朝这种人我们不要理他。”谢南回头说,语气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还夸张地剜了一眼张朝。

    姜暮手指绞在一起,脉络复杂的掌纹里都是潮热的汗,她回头看张朝,心急如焚。

    谢南小声说,“下周串座之后你就坐第一排了,这个学期都不用挨着张朝。”

    姜暮点头,真希望这周早点过去。

    李中华吹了吹桌上的粉笔灰,把课本和教案撂在讲桌上,理所当然地说,“这节生理卫生课,改上语文课。”

    “啊——”教室顿时爆发出冗长的哀怨声。

    “老师,生理卫生一直都是自由活动。”有人提醒道。

    “我们要自由活动。”抗议声此起彼伏。

    李中华猛拍桌子,“刚考完试,你看你们那成绩,还想要自由活动?”

    “自由活动不成,上生理卫生课也行,早上我都看到生物老师来学校了。”有人说。

    “是啊是啊,我们要上生理卫生课。”有人说。

    大家不约而同地拿出生理卫生书,胡乱翻开,于是那些“不堪入目”的男性、女性生殖器官侧面透视图便明目张胆地冲撞进姜暮的视线里。

    “这节应该讲哺乳动物的教配和受精卵——”有人喊。

    顿时激起一阵呜呜嗷嗷的尖叫声,男生们兴奋、期待、激动、又好奇的眼神,令那堂课变得神秘、隐晦、不可言说。女生们都脸红地凑在一起,抿唇笑,懵懂、羞涩、讳莫如深。

    “你们要是这种态度的话,整个学期都休想上生理卫生课。”李中华拍桌子,脸色不好看。

    教室立刻又安静下来,但只静了两秒。

    李中华道,“整天除了跑就是跳,期末考试你们要是再不提高成绩,连体育课都休想上……”

    前头的谢南忍不住抱怨,“一个月才有一次生理卫生课,一个学期四节,能上一次也行啊。”

    姜暮皱眉,用笔冒戳她后背,“你小声点。”

    “反正不想上语文课。”谢南耸肩。

    姜暮垂下眸,汗又沁出来,密实的留海挡住她躲闪的眼睛,祈求道,“你快别说了。”

    旁边的张朝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