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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将军

    第二日一早, 赵怀悯和赵襄儿两个果然没来送行。

    习惯了长久分离的兄弟姊妹,早已不把仅仅大半个月的离别放在心上。

    离去前,只有两名太极宫的内侍过来, 嘱咐赵恒路上小心, 又送来一封圣人亲笔写下的书信,让他转交苏仁方。

    尽管苏仁方此番回京, 就要长居于此,但唯有圣人亲笔书信,方能表这些年来的谢意和器重。

    赵恒谢过后, 接了信, 当即上马,轻装简从,出长安城门, 沿着官道,朝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众人一路披霜戴月, 日夜兼程, 行动之肃然有序, 宛若行军途中, 终于在数日后抵达原州境内,与苏仁方一行相遇于驿站。

    “将军,客儿来迟了。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赵恒一下马,将缰绳交给驿站中的杂役,也来不及整理仪容,便快步赶上去, 一向严肃到古板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客儿”是他的乳名, 当初, 因为他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便要旅居他乡,母亲才替他起了这个乳名。

    许多年过去,除了苏仁方,已再没人这样唤他了,连圣人也很少。

    “好,好,我一切都好,年纪虽不小了,却老当益壮,这点路,不碍事,别为我担心。”

    苏仁方笑得十分爽朗,面上被西北风沙严寒割出来的道道深沟都挤到了一起。

    他已年过花甲,比圣上还要年长不少,却依然精神矍铄,风采奕奕,若不是当年在天山征战时,落下了严重的腿疾,如今越发严重,一到冬日,便痛得无法动弹,他也不会在这时候选择致仕。

    已到深秋,即将入冬,一出长安,再往西北来,便能明显地感受到风霜的威力。

    赵恒深知他的老毛病,二话不说,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上前,扶着苏仁方往屋里去。

    两人之间,虽无生恩,却有养恩,亲近自非旁人可比。

    尤其苏仁方的两个儿子,都已在十年前一场战事中捐躯,他独身一人,越发将赵恒当作亲子一般照看。

    待进了屋,赵恒又亲自倒了一杯温水,奉至苏仁方的面前:“路上风疾沙燥,将军快多用些水吧。”

    苏仁方接过水,一口饮尽,接着,便拉还要给他再倒的赵恒坐下:“好孩子,我知你心地纯善,但只在这儿就好,等回了京——”

    他没把话说明,也知赵恒一定早就明白。

    他只是替圣上养育八王,连养父之名也没有,断不能承八王的情。八王的父亲,始终只有一人,便是太极宫中的圣上,除此之外,谁也不能逾越。

    稍有感念无妨,但若让圣上知晓,八王对他如此尊敬,感情如此深厚,实在不妥。

    “你的父亲是圣上,该多孝敬圣上。”

    赵恒低头坐在简陋的榻上,许久才沉声道:“将军,我明白的,只在这儿。”

    苏仁方露出欣慰的笑容,被花白的须发衬得格外慈祥:“我知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不过一直未曾表露罢了。”

    赵恒是个很不一样的孩子。幼年时,他就少言寡语,比同龄人更显沉稳。只是,遇事时,他也多一言不发,曾一度教人疑心,这孩子是否有些木讷。

    可时间久了,苏仁方渐渐明白,赵恒一点也不木讷,相反,他其实十分聪敏,小小年纪,就已将自己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涉及朝廷,涉及地位的事,不必任何人提醒,他就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圣人总以为,是苏仁方教导有方。可苏仁方清楚,他碍于赵恒皇子的身份,每每遇事,都只敢稍加引导,是赵恒自己秉性淳厚,明事理,懂进退。

    “我本还担心,你这一次一个人留在长安的时间太久,恐不习惯他们在朝中的规矩,不过,前几日我收到邱老的信,便知你什么都清楚。你做得很好,不过,还是要小心些,毕竟是太子殿下……”

    为人臣子,绝不该私下议论主君,只是,面对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苏仁方总是不愿隐藏自己的肺腑之言。

    赵恒向邱思邝透露崔贺樟的行径,为了不得罪太子,又提前向东宫透了口风,这样的行事方式,简直就是在夹缝中寻找平衡。

    若太子是个胸怀宽广的人也就罢了,这样做的确是最佳的处理办法。可太子分明不是。再加上二十年前,圣上将八王送往边塞,也有些隐情,若被太子知晓,恐怕要生变。

    赵恒听着他的话,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深意,不禁问:“将军,是否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晓的事?”

    苏仁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撑着桌案将不太灵便的双腿放松些,低声道:“你是六月回京的,八月,安西都护府出了一件事,你在长安可有耳闻?”

    赵恒点头:“自然听说了,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秦武吉上疏朝廷,称其麾下一名都护府司马曾钰徽私下与疏勒几大贵族世家私下勾结,纵容其手下的盗匪抢掠往来途经龟兹的商队,从中敛财得利,上月,太子和几位宰相商议后,又上报圣人,将曾钰徽革职问罪。此事有什么问题?”

    这件事,说大不大,发生在遥远的西域都护府,与长安的联系实在少之又少,再加上秦武吉的及时禀报,按说应当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不过,西域一带,虽已被大魏统治长达数十年,但周边诸多大小国家,数十年来摩擦不断,南面的高原上,还有吐蕃和吐谷浑的虎视眈眈,军政大事,不容差池。

    苏仁方冷笑一声,摇头道:“这是上报至朝廷,给大臣们,给圣上的说法。你跟着我在西域都护府待过几年,那时你虽还小,但想必多少也知道些情况,单一个都护府的司马,看上去品级不低,却绝不可能联络得了疏勒的贵族世家。”

    赵恒几乎不涉朝政,当初听说此事,也未深思,如今经这般提醒,立刻明白过来。

    如今大魏的安西四镇,在许多年前,都是西域小国,被王族和几大世家统治长达千年,其根基之深,几乎渗透到当地的方方面面。后来,几经征战,大魏攻破诸多小国附庸的西突厥,才得以征服大片西域土地。

    朝廷虽在各地置都护府,但皆只负责协调西域各方势力,当地事务,仍由各世家大族决定。

    一个都护府司马,的确不够分量——实际上,能说动西域贵族的,只有大都护秦武吉。

    “秦武吉。他是太子的人,当初由太子保荐,方能一路高升。”赵恒意识到事情的关键之处,面色变得十分严肃,“是太子和王大相公在保他。曾钰徽只是替他顶罪的。”

    “是啊。”苏仁方闭了闭眼,语气里既有怒火,亦有无奈,“一名大都护,未能保一方安宁,反而做出这样的事,实在令人不齿。”

    他没有指责太子和王玄治的包庇,赵恒明白缘由,有些话,即便私下里,也应当避讳。

    东宫的地位看似极其稳固,圣人钟爱发妻王氏的子女,对其他庶出子女关心甚少。

    可一旦太子犯了大错,被百官和百姓指责德不配位,下面也不乏能取而代之的人。

    太子不想自己的人出事。

    更重要的是,西域都护府虽远离长安,却十分重要,不能轻易更换。

    “将军放心,我知道要怎么做。”赵恒沉思片刻,心中已有数,“圣人还托我带来了给将军的亲笔信。咱们此番,该直接去温泉宫了。圣人体谅将军这些年苦守边塞才落下腿疾,特赐一座院落,可引汤泉,让将军好好休养。”

    “我一把老骨头,蒙圣上体恤,总算也能享福了。”苏仁方换上一派轻松慈祥的面目,不再方才略显沉重的话题。

    老少二人遂恢复往日的融洽与和谐。

    ……

    九月二十,赵义显携长安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等数千人,浩浩荡荡迁往骊山温泉宫。

    因赵恒的事先安排,沈家总算也在随行之列。

    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原本因崔家的那次变故,生怕惹恼了咸宜公主,终日惶惶。如今等待多时,始终不见公主问罪,八王更是准他们随驾去往骊山,一时又重燃希望,盼着女儿还能嫁给八王。

    月芙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他们想的并没有错,赵恒重诺,即便太子和公主反对,他也会娶沈家女郎。只是,他们低估了太子和公主对沈家人的厌恶,也高估了赵恒和他们之间的骨肉亲情,让女儿嫁给赵恒,丝毫不能让太子对沈家另眼相看。

    月芙一点也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近来,她一直在思索,要如何在自己不解释的情况下,让赵恒发现对她的误会。

    前往温泉宫的队伍十分庞杂,浩浩荡荡,曲折蜿蜒。趁着人多,月芙有意观察一番赵襄儿。

    赵襄儿一贯地行事张扬,呼奴唤婢,只不过,现在身边还多了一个杜燕则。

    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芙觉得,短短几个月过去,从前在她面前玉树临风、清隽儒雅的杜燕则,在赵襄儿面前,已然变得有些卑微可欺。

    在人群里,偶尔与她的视线触碰时,也有些躲闪。

    大约是还未成婚,已然感受到在绝对权势面前的无力。

    赵襄儿倒是不见异样,唯一一次在人群里瞥见月芙,也只是似笑非笑,毫不犹豫地转开视线,仿佛不屑多看她一眼一般。

    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月芙确信,崔贺樟并没有将那日的事告诉赵襄儿,至少,她不知道是赵恒阻止了事情的发生,否则,现在的她,应当已经怒不可遏了。

    没法从这些人身上寻到突破口,月芙只能将视线转回自家人身上。

    他们做的事,应当让他们自己承认。

    临近骊山,道路逐渐变得崎岖不平。

    马车驶过,颠得人头脑发昏,浑身酸痛。

    月芙与妹妹月蓉同车,两人在车中垫了好几层褥子,才终于没那么难受。

    这是姊妹两个自那一场寿宴后,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单独待在一起。

    月蓉没太多异样,只是与过去相比,沉默了不少。

    “阿蓉,能来骊山,你不高兴吗?我记得,你从前说过,想来看看建在山上的宫殿到底是什么样的。”

    月芙笑着问妹妹,还顺手递了一小碟毕罗给她。

    月蓉接过毕罗,拾起一枚送入口中,点头道:“高兴,怎会不高兴?阿姊,我只是太累了,山路崎岖,我本就不爱坐车,现下实在有些头晕。”

    “原来如此。”月芙点点头,温声道,“晚些时候到了,你好好休息。这次过来,父亲和母亲可还对你‘寄予厚望’呢。”

    这份“厚望”,自然是指和赵恒的婚事。

    月蓉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她连来一趟骊山的路程都觉劳累难忍,还如何能跟着八王去更远的地方?

    上次的宫宴上,她也看出来了,八王和太子、公主,乃至圣人的关系都有些疏远,这样一来,留在京城的可能便更小了。

    原本,她那日听到母亲和咸宜公主的话,心中隐隐有些希望,万一真的成事,她的婚事,兴许能重新考量一番,最好,换个长安的世家郎君。再不济,求公主说服八王留在长安也好。

    如今却不能了。

    “还不一定呢,阿娘只是太担心了些。”

    月芙看出了妹妹的不情愿,心中了然。

    “是啊,一切都还不一定呢。”她淡淡地回应,看似并无不过随口的一句,心里却已有了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会加更的,恒恒赶着过几天去相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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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商议

    温泉宫依骊山山势而建, 亭台楼馆,高低错落,廊庑横桥, 连绵不断, 温热的汤泉在山间流淌而过,一片云遮雾绕。

    沈家的居所在山脚处, 近外围宫城的地方。比起长安宽敞的府宅,自然显得狭小,不过, 能有幸随驾, 已是不易,他们也不会计较太多。

    沈士槐是光禄寺丞,负责宫廷饮馔, 来了温泉行宫,王公贵族们的日常宴饮多了许多, 他也跟着日日忙碌起来。

    因人人都已知晓, 是八王安排了沈家的随驾, 因此, 看在八王的面子上,也有那么一两场宴会邀了沈家人过去。

    月蓉终于渐渐开心起来,换上新做的鲜亮衣裙和珠钗首饰,日日同年纪相仿的女郎和郎君玩在一处。

    月芙注意到,她似乎同一位出身宗室,名叫赵仁初的年轻郎君走得有些近,有一次宴席上, 还见到他们两个独自坐在食案边, 说说笑笑。

    秦夫人起初并不在意, 直到听闻八王就要归来,圣人请薛贵妃代自己替八王办一次接风宴,遍邀同来的年轻男女,这才有些坐不住。

    往年赵恒一去就是一两年,每次回来,也不见办过接风宴,这次才不过离京半个多月,却要由薛贵妃操持宴席,明眼人都知道,这分明是要给赵恒相看小娘子的。

    秦夫人这才觉得心急起来,单独唤了女儿到屋里说话。

    也不知母女两个到底说了什么,月芙只看见妹妹从屋里出来时,满脸的不情愿,秦夫人也目含愠怒,大约是起了分歧。

    不过,接风宴的前夜,月蓉到底还是顺着母亲的意思,乖乖准备好第二日的衣饰,还特意唤仆从到山上接了汤泉水来,仔细地沐浴了一番。

    月芙却没有可以准备鲜亮的衣裙。

    素秋替她找来适合宴席的橘色蜀锦诃子裙时,她笑着摇头,点了点箱笼里另一件朴素的淡青色襦裙:“将这一身拿去熏一熏吧,明日穿。”

    素秋取出那身连绣纹也极少的衣裙,迟疑道:“娘子,明日人多,这一身会不会太素净了些?”

    明日的接风宴可是为了让年轻男女们互相相看的,定个个打扮得光鲜美丽,如二娘,便是心中不愿,出于爱美的天性,也不肯输别人半分。

    月芙笑了笑,摇头:“不会,就是素净才好。”

    以她的身份,不过是个陪衬,没必要刻意打扮。

    况且,她清楚自己的样貌,美固然是美的,可若要引人心旌摇曳,怜惜呵护,自然要柔弱些。

    ……

    入夜时分,赵恒方带着苏仁方赶到骊山,骑马行过崎岖的山路,进入宫城内围,拜见圣上。

    都知他二人今日会到,飞霜殿中,除了赵义显外,太子赵怀悯和尚书令王玄治也在,一见二人进来,纷纷笑着相迎,让不必多礼。

    赵义显咳了两声,亲自起身,拉着苏仁方坐下,笑道:“许久不见,阿兄还是像过去一样,英武不凡,倒不像朕,已然老啦!”

    “不敢不敢,圣上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心系百姓之安乐。臣不过偶尔舞刀弄枪,胸无丘壑,这才心宽体胖。”苏仁方自谦,又向一旁的赵怀悯和王玄治拱手。

    赵义显摆手:“哪里,朕如今已将大半政务都交给太子处置了,哪还称得上‘日理万机’?说起来,这些年,阿兄可不但是留在军中,还替朕养着八郎呢,这孩子,如今能这么好,多亏了阿兄你啊。”

    王玄治亦道:“是啊,想当初,八郎被送往西域时,才不过这么点大,”他用两只手掌比了个手势,“比大郎出身时,要弱小许多,让圣上心疼不已,好在,上苍庇佑,八郎如今已长得一表人才了。”

    苏仁方连说几个“托陛下鸿福”,还不等再自谦,赵义显却忽然道:“提起西域,朕方才正要同太子和王相公说起呢,到底由何人来接替曾钰徽的位置。”

    都护府司马乃是大都护和副都护的左膀右臂,曾钰徽被革后,暂由底下的一名姓刘的参军暂时兼任。

    “是,臣以为,不妨就提拔这一位刘参军为司马,他在西域已有七年,熟悉都护府的事务,又已兼任数月,未出差错,足见其能够胜任。”

    赵怀悯先一步表态,立刻得到王玄治的支持。

    赵恒和苏仁方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那位刘参军是秦武吉的旧部,自然也是东宫的人。

    “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赵义显看一眼太子,点头肯定,却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而是忽然转向另一边的赵恒,“八郎,你也在西域待过多年,此事,你是怎么看的?”

    殿中的几人都愣住了,连赵恒自己也觉得惊讶。

    这是皇帝第一次拿朝政上的事来问他,尽管听起来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因为他也在场,才随口问了一句,但仍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赵怀悯和王玄治都看过来,赵恒避开他们的视线,垂下眼睑,道:“这些事,儿不懂,不敢妄言。”

    赵义显微笑着摆手:“无妨,咱们随意说说,你如何想,就如何说。”

    如此,已是不容推脱。

    赵恒想了想,道:“儿以为,曾钰徽被革职,虽能起到杀鸡儆猴之效,但他先前之行径,想来已非一朝一夕,难保日后疏勒的大族故技重施。与其仍提拔当地的官员,不妨从别的都护府抽调一人前去补缺,同在都护府任职,虽地域不同,但各项事务亦有相近之处,想来也能胜任。”

    他当然不同意太子再提拔自己人上去,只是,这话说不得,便只好迂回提议,提议抽调别处的官员,至于究竟是谁,也未明说。

    赵怀悯看他一眼,微笑道:“八郎说的不错,不过,西域的事务,重在协调四大镇中各个世家之间的平衡,须得熟知这些世家之间的过往,方能胜任,这样的人才可不好找。”

    赵恒沉默不语,不欲与之争辩,倒是苏仁方忽然道:“想来殿下未曾到过西域,不知那里的情况。安西到凉州的驻军之中,凡都尉以上的将士,都需熟知各国、各州、各镇的情况。臣虽已从安西离任多年,但想来这条规矩,还未更改。”

    “是吗?”赵怀悯自知露了短,也不能再反驳,“看来,是我了解不够。多谢苏将军提醒。”

    “好了,你们说的都有理,容朕想想,明日再让吏部发任免文书吧。”赵义显打断他们的话,未予置评,转而说起别的,“朕让贵妃替八郎你准备了接风宴,都是同你年纪相仿的孩子,明日,你们好好玩乐。朕一把老骨头,还是和王相公,还有苏将军一同在这儿泡汤吧。”

    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这时,候在殿外的内侍入内道:“大家,薛贵妃送参汤来了。”

    赵义显到骊山疗养,御医嘱咐,除泡汤外,亦要进补,参汤必不可少。薛贵妃为表关心,每日亲自送来,比在太极宫时还要准时。

    “让她进来吧。”赵义显招招手,又冲殿内的几人道,“你们也早些回去吧。”

    几人遂从榻上起来,行礼告退。

    赵怀悯为太子,自然走在最前面。

    待退至门边时,恰好迎面遇见薛贵妃。

    她提着食盒,立在门槛处,笑着向几人点头致意,才要继续往里走,却忽然被赵怀悯唤住。

    “贵妃不但要照顾阿父,还要为八郎操办接风宴,这几日,有劳了。”

    薛贵妃的脚步一顿,对上赵怀悯狭长的眼眸,轻笑一声:“都是我该做的。”

    说完,径直入了内殿。

    内殿香炉里的香才刚刚换过,气息浓郁,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赵义显已经在内侍的搀扶下,半靠到隐囊上,微闭双目,听见脚步声,也不睁眼,只是招手:“过来吧,坐到朕跟前来。”

    薛贵妃闻言,顺从地跪坐到御榻前,半依着他,从食盒里捧出玉盏,奉至他的面前。

    “陛下,请先用参汤吧。”

    赵义显就着她的手,将参汤饮下,又接过她手里的丝帕擦了擦嘴角,随后轻叹一声,重新靠了回去。

    薛贵妃将玉盏放回食盒,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笑道:“陛下何故叹息?妾见太子和八王也才离开,看来十分融洽,陛下该高兴才是呀。”

    赵义显睁开眼,没有看她,只是轻轻摇头,仿佛还想着自己的心事,喃喃道:“融洽啊……他们兄弟两个——八郎,的确是个好孩子……”

    薛贵妃目光一动,有些想问清楚,可她知道,皇帝一定不会对她吐露心声,遂忍住内心的疑惑,假作什么也没听见,静静侍奉在侧。

    ……

    回去的路上,赵恒依次同太子、王玄治、苏仁方道别。

    回到自己的院中时,仆从们已将一切都收拾好。

    “殿下,汤泉已备好,可要先沐浴?”

    经这般提醒,赵恒才感到这半个多月来的奔波下来,已有些筋骨疲乏了。

    他点点头,将外袍脱下,挥退旁人,独自去了汤池边。

    在边塞久了,习惯了如沐浴、更衣这样的事都亲力亲为。

    汤池里热气袅袅,泡着好几味他说不出名字的药材,令空气里也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他忽然想起了慈恩寺的茶香和桂香。

    那只白玉镶金手钏,现下还藏在他的胸口处。

    这是要还给她的东西,自然不能留在长安的府邸。他的行囊亦十分简单,没有能放首饰的地方,只好贴身藏着。

    一路藏了十几日,他甚至开始觉得,这只手钏,已经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明日,若能见到她,便能还了吧。

    作者有话说:

    注意这个薛贵妃,她出现过了。

    晚上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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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押注

    接风宴设在第二日的午后。

    说是一场宴席, 实则更像是游乐会。薛贵妃将地点选在行宫西南的紫云楼。

    紫云楼建于半山,整整三层,巍峨高耸, 廊庑环绕, 南有宽阔平地,占地颇广, 蹴鞠、马球、牵钩、杂耍、乐舞都可,西面则有一方静湖,唤作昆池, 因在半山, 池甚小,无法泛舟,便做鱼池, 供人垂钓。

    前来赴宴的郎君和娘子近百人,加上侍女、仆从, 整整数百人, 聚在紫云楼附近, 亦不显拥挤。

    月芙和妹妹赶到时, 已来了不少年轻男女,三五成群,笑着玩闹。

    紫云楼南面的平地上,已在两边架起带球洞的木板墙,还有好几个骑马的侍卫,正来回清理草地上的碎石杂物,看来是要打马球。

    几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说说笑笑走过来, 指着那边道:“听说, 一会儿几位郎君要去打马球呢!”

    大魏尚武, 百姓爱玩蹴鞠,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贵族则更爱马球,除炎夏凛冬,凡白日宴饮,只要有地方,多少都会来一场马球,此种风气之盛,就连周边诸国也深受感染,每每遣使入中原时,都会专挑擅长马球的侍卫,抵达长安后,同长安的贵族们比试一番。

    “是吗?”月蓉看一眼四周,问,“打马球得有两队,一队由八王率领,另一队会是谁呢?”

    那几位小娘子都是四五品官员的家眷,家中袭着小小的爵位,同顶层的贵族无法相比,今日自然也是来做陪衬的,这才与月蓉玩得好些。

    其中一个答:“我猜,另一队兴许要由王十三郎率领。”

    月芙问:“可是王大相公家中的王十三郎?”

    “正是,王家今日来了两人,除了十三郎,还有十四娘,方才,他们一道往屋里去了。”

    月芙顺着她的话,往廊庑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名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郎正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爽朗地大笑。他的身边,还有一名年纪相仿的美貌女郎,的确是王家的孩子。

    大魏如今的贵族中,除了赵氏宗亲,最为显赫的,便是王氏一族。

    尚书令王玄治乃圣人发妻王氏的亲兄弟,出身百年望族琅琊王氏,从前朝时起,便出过好几位高官。王氏家族人丁兴旺,支系庞杂,今日来的这两位,也并非王玄治的子女,而是他的堂侄和堂侄女,从前随家人居于兖州,上个月才被送入长安。

    想来,这位十四娘,就是圣人和太子他们属意的八王妃了。

    几个女郎看了几眼,便又十分默契地说起了别的事。

    王家的人,她们高攀不上,即使有心,人家恐怕也不会多看一眼。

    月芙比她们稍长几岁,已不大爱议论时兴的裙子花样和宴会妆容,只说了几句,便到一旁,想先寻一处坐下来。

    “沈娘子,一会儿还有马球赛,何不先进屋,到高处观赛,视野更好。”

    一道有些陌生的嗓音从耳边传来,月芙转头一看,便见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一身深蓝色圆领袍,腰佩美玉,发裹幞头,相貌英俊,正略带几分腼腆地看着她。

    月芙想了想,才记起此人名唤赵佑,也是皇族宗室的一员,其父乃圣人的堂弟,先前在宫宴上时,打过照面。

    赵佑的话听来没有恶意,却有些单纯。紫云楼内虽地方宽敞,有整整三层,可视野最好的,只有二层和三层临窗的那两处罢了,必会留给王十四娘这样的人。

    月芙身份不够,又只是个陪衬,自然不会去自讨没趣。

    “郎君说得不错,不过,屋里人多,外头更敞亮些,我留在这儿就好。”她笑着回答,要看他还逗留在身边,一副还不想走的样子,只好问,“一会儿的马球赛,郎君是否也要上场?”

    赵佑笑得腼腆,连忙点头:“是,我要同八王一队,沈娘子,你——”

    他话还未说完,前方便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大声提醒:“贵人们来了。”

    薛贵妃、咸宜公主,还有赵恒三人,在仆婢们的簇拥下,先后向这边行来。

    众人纷纷让到道路的两侧,向来人行礼。

    王家的那对兄妹也已从紫云楼中出来,笑着迎了上去。

    咸宜公主率先拉住王十四娘的手,一边往里去,一边笑着对赵恒说:“八郎,你看看十四娘,可还记得她?你十六岁那年回京,十四娘也在呢,你还夸过她的马术不错。”

    赵恒走在后面,听赵襄儿这样说,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茫然,疑心是阿姊信口胡言,只是为了拉近他同王十四娘的距离。

    他没回答,只是冲十四娘淡淡地点头,算是问候,随即便移开视线,往周遭的人群看去。

    人群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清丽脱俗,方才还未走近,他就看见了。

    “贵主恐怕记错了,殿下不曾夸过我的马术,只说我那时驭的马是难得的良驹。那匹马乃圣上赠给贵主,贵主再转赠予我的,的确是万里挑一的良驹。”

    王十四娘答得落落大方,即便直接否认了公主的话,也仍旧全了公主的面子。

    “果然是个妙人儿,”薛贵妃看着这个年轻的女郎,笑着夸赞,“难怪公主先前便对十四娘赞不绝口。”

    王十四娘笑着自谦一句,赵恒则只是扯了扯嘴角,仍旧没说话。

    他看清了,沈月芙和她妹妹在一处,不过,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郎君正不住地偷看她,似乎是堂弟赵佑。

    “正是。”赵襄儿亲昵地拉着十四娘,目光略过就站在不远处的沈家姊妹时,闪过一丝讥讽,“自然比有些不自量力的人要出色。”

    赵恒的眼神有些冷淡。

    不一会儿,要打马球的十几位郎君已聚集到一处,有几名侍卫也拿着两色的绸缎和鞠杖过来。

    赵恒遂同王十三郎拱手行礼,各自带着人系上绸带,挑选鞠杖。

    赵恒系红色绸带,王十三郎则是绿色绸带。

    赵襄儿素来爱玩乐,见要开赛,忽然起了念,唤来几名侍女,分别捧着垫了红、绿绸缎的托盘,道:“既要赛一场,咱们不妨就赌一赌,哪一队会获胜。”

    她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钏,先要往红的那一边去,可临到要放下时,又停住了,看向不远处的赵恒,扬声道:“八郎,我自然是想让你赢的,不过,十三郎远来是客,我看,我还是押十三郎吧。”

    言罢,她将金钏放入绿色的那一边。

    王十四娘则想也没想,也将自己的一枚珠钗放入绿色的那一边:“我押阿兄。”

    薛贵妃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将一块玉佩放入红色的那一边,笑道:“你们两个都押十三郎,我只好押八王了。”

    三人押完,侍女们便捧着托盘,放到球场边插着小红旗的唱筹处,让其他人来押注。

    既然是公主的提议,自然人人都要有所表示。短短半刻,在场的大多郎君与娘子都已将自己的筹码放入不同的托盘中。

    等人少了,月芙才带着妹妹过去,想了想,取下今日戴的白玉耳坠,和妹妹一同放入红色托盘中。

    不远处的球场上,侍卫已在擂鼓,年轻的郎君们纷纷上马,一手握缰绳,一手执鞠杖,在宽阔的平地上先试着奔驰起来。

    赵恒本未看场边唱筹处的押注,只是上马奔过时,恰见到沈家姊妹正在那儿,便不禁留意了一番。

    一对白玉耳坠,轻轻放在了红绸托盘之中。

    他移开视线,瞥见自己腰间系的红绸,不禁摸了摸胸口的某处。

    手中的鞠杖似乎轻了一些。

    供众人试练的彩色木质鞠球已被抛入场中,被王十三郎用力一击,恰好滚落到这边。

    赵恒扬起鞠杖,正要试试手,打算借着巧劲往门洞方向打去,余光却瞥见与自己同一队的赵佑正坐在马上,看着押注托盘的方向,露出克制不住的笑容。

    他的脸色一沉,手上的劲也跟着变大,猛地将木球打入门洞,连兜球的网都差点承受不住。

    “莫要分心。”

    一阵喝彩声中,赵恒冲不远处还在出神的赵佑喊了一声。

    赵佑顿时回神,俊俏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连点头:“是我的错。”

    不一会儿,众人渐渐适应,策马排好阵列,在侍卫擂响的阵阵鼓点声中,朝着地上的木球蜂拥而去。

    紫云楼上、马球场边,已满是观赛的人,从贵族郎君和娘子,到侍从宫人,无一不兴奋雀跃。

    场上的众人之间,赵佑显得格外卖力,抢在所有人的前面,先触到鞠球,借着马儿的奔跑,轻轻一推,就将球传向数杖外的赵恒。

    赵恒接到鞠球,俯低身子,几乎压到马背上,保持着极快的速度,控制着球往门洞的方向奔去。

    王十三郎自然不会白白让出机会,立刻带领几人,从各个方向追赶而来。他的骑术不错,马亦是上等的大宛名驹,很快便追了上去,与赵恒齐头并进。

    眼看将近门洞,他忙伸出鞠杖,拦在赵恒的杖前,挡住他击球的方向。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满以为赵恒要失了这一球,就连王十三郎也自信不已。

    然而,赵恒始终面不改色,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挡在前面的鞠杖一般,在将近门洞的地方,猛然用力,狠狠一抽。

    只听一声脆响,王十三郎手里的鞠杖竟被打得断了小半截,而地上飞快滚动的鞠球,也在同一时刻,飞入小小的门洞中。

    场上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赵恒勒紧缰绳,慢慢坐直身子,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瞥见跟着抚掌喝彩的某处,暗道自己方才兴许有些过分,才刚开赛,应当收敛力道才是。

    毕竟,同场的郎君都只是普通的贵族子弟,只有他是同边塞那些个个能拼命的异族军士搏杀过的。

    作者有话说:

    恒恒:给我接风,为什么出力打球的还是我!

    你爸:当然是给你个机会证明你行!男人不行,女人不爱!感谢在2021-09-25 17:48:50~2021-09-25 23:5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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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枫林

    场上的十几位郎君都被赵恒方才那一击惊住了, 忍不住看过来,赵佑更是满面红光,兴奋地策马过来, 大喊了一声“八王兄好样的”。

    王十三郎则看着手中断了的鞠杖, 直到侍卫送来新的,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冲赵恒的方向遥遥拱手,敬佩道:“受教!”

    赵恒回了一句“承让”,又催着马儿在场中小跑起来, 暗暗决心要收敛一些, 不好打得太过,让旁人失了面子。

    可不知怎的,接下来每开一球, 他原想缓一缓,可一旦目光从场边掠过, 就忍不住拼尽全力。

    观赛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喝彩声, 令赵恒这一队的郎君们越发士气大振, 王十三郎那一边, 则渐渐觉得挫败。

    一场近尾声,唱筹处的红旗几乎全都插在了红绸的那一边,绿绸一侧少得可怜。

    观赛的众人见结果已定,高兴的高兴,失望的失望,唯独对赵恒的骑术和球技,无人不啧啧称赞。

    从前八王鲜少露面, 众人只知他幼时体弱, 常在边塞, 如今方知,当初的弱质少年,不知不觉已长成了英气勃勃、勇武非凡的郎君。

    月芙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她近来过得太压抑,好容易看了一场精彩的马球赛,不知是不是因为赵恒打得太过酣畅淋漓,她的心里也莫名放松了许多。

    月蓉看着唱筹处的两个托盘,高兴道:“看来咱们赌赢了,一会儿,我要挑个好看的。阿姊,你可有想要的?”

    赢家可从输家那一边挑一件喜欢的赌注。月芙看着妹妹,摇头:“没有,你若有喜欢的,便将我的那一份也拿去吧。”

    “多谢阿姊,我不客气啦!”月蓉说完,已然提着裙摆,和几个兴高采烈的小娘子一同往那处去了。

    这时,场上也开出最后一球。

    王十三郎一边的一位郎君一马当先,抢到了鞠球,正要往王十三郎那边送,赵佑心急,眼看要失球,连忙策马急追,想趁着鞠球被击出前抢到。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用力太猛,临近尾声,赵佑已经有些吃力,侧手挥杖时,竟然一时没坐稳,整个人从马上坠下来。

    人虽落地了,一只脚却还嵌在马镫里,挣脱不出,被疾奔的马不断向前拖动。

    地上虽已被侍卫们清理过,但仍旧凹凸不平,已经有些枯黄的草丛里,还有不少细碎的石块。

    赵佑被狼狈地拖行,身上的圆领袍已经凌乱,甚至破开了好几道口子,身旁有人试图上前帮忙,可又怕马儿被骤然拉停,反而踩踏到他,虽靠近了,却一时不敢动。

    已无人再争抢鞠球,都紧张地看着赵佑,盼着马儿跑累了停下。观赛的众人也跟着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恒的反应最快,一眼看出不可强行勒马,立刻冲到近前,双腿夹紧马身,控制好平衡,侧俯下身,用力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托起,猛地甩回马背上。

    赵佑连忙抱紧马鞍,拉起缰绳,将马儿重新控制住,逐渐放慢速度,停到场边。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两名侍卫上前,将赵佑从马上扶下来。

    月芙恰站在那边不远的地方,赵佑一眼瞧见她,本就有些狼狈的脸顿时更红了,一面忍着浑身的疼痛,一面想过去说什么。

    月芙冲他笑了笑,还未开口,赵恒忽然策马走近,对侍卫们道:“快去请御医来,伤情不容耽误。”

    “喏。”侍卫们肃然应下,搀扶着赵佑加快脚步。

    赵佑忍痛的脸已由腼腆的红变作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扭开脸,任由侍卫们将他扶去了紫云楼。

    王十三郎等人也策马过来,担忧地看着赵佑的方向:“小郎君如何,可要紧?”

    赵恒摇头:“看样子,骨头应当没事,不过,皮肉伤是少不了了。十三郎,方才那一球,我们已然抢不下了,应当算你们的。”

    他说着,冲唱筹的侍卫抬手示意,一面小旗立刻插到绿绸那一边。

    饶是如此,双方的结果也没有丝毫改变。

    王十三郎爽朗一笑,冲赵恒拱手:“殿下球技与骑术俱是上乘,我甘拜下风,输得心服口服!”

    赵恒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和他们一同从马上下来,淡淡道:“承让,诸位亦令我刮目相看。”

    本就是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众人自然都要奉承一番,周遭离得近的小娘子们也被方才赛场上的气氛感染,冲赵恒欢呼,还有两个年纪小些的,将手里的珠花也丢了过去。

    一个个满身热汗、英姿飒爽的郎君们纷纷朝这边看来,有大胆些的,甚至边走边直接挥起了手。

    月芙的年纪比这些小娘子略长两岁,又已有过一段婚姻,自然不能再这样热情。

    不过,待遥见赵恒也正往这儿看时,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然而,赵恒的目光不过在她脸上飞快地掠过,随即便面无表情地和众人一道,从她身边经过。

    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甚至因为身边有太多人,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但她仍然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冷漠。

    月芙站在原地,转过身去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咬住下唇,思忖他到底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冷漠。

    这段日子,两人分明没有任何交集。

    难道,只是因为之前的事吗?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紫云楼中观赛的薛贵妃和赵襄儿已经带着王十四娘出来,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等侍女们捧着方才各自押下的赌注过来。

    赵襄儿虽赌输了,可获胜的是亲弟弟,她比赢了都要高兴,远远地冲赵恒招手:“八郎,你好样的!可惜我输了,我看,我的这一枚金钏,就送给薛贵妃吧,薛贵妃可是比我有眼光,押了八郎呢。”

    薛贵妃素来会看人眼色,见状拉着王十四娘的手,笑道:“看来是我运气好。那我便借花献佛了,十四娘,今日你是客人,我的就都送给你吧。”

    王十四娘知道这是公主和贵妃的好意,也不推辞,大方地道谢,在众人的目光下取走了那几样首饰,又冲兄长和赵恒分别行礼。

    几人在高高的石阶上说笑一阵,底下的宫人内侍们已经将其他玩意儿都摆上来了。

    教坊司的伶人们在空出来的平地上表演杂耍,供贵人们取乐。另一边,则摆上一面面箭靶和双陆、长行的棋盘,引来不少年轻男女的围观。

    薛贵妃见时间已差不多了,冲众人道:“好了,你们年纪小,必都是爱玩的,我乏了,也不扰你们的兴致,便先回了。”

    赵襄儿亦道:“我也先回了。八郎,我将十四娘交给你,你可要替我好生照顾。”

    赵恒看一眼立在一旁的十四娘,冷着脸点头应下。

    众人行礼,待将薛贵妃与咸宜公主二人送走,又个个活跃起来,四散到各处玩乐。

    赵恒同王家两兄妹等人在一处说话,一时脱不开身。十三郎提议,要到紫云楼去看看赵佑,众人都说好,赵恒只得也跟着过去。

    踏进门时,恰有两名侍女捧着方才放赌注的托盘经过。

    盘中原本堆满的金银珠玉已被小娘子们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寥寥几样,尚未有人来取。

    侍女们见到赵恒,连忙停下脚步行礼。

    赵恒点点头,一眼扫过,就见红底托盘中,还躺着两枚小巧润泽的白玉耳坠。

    他顿了顿,问:“怎还留了几样在这儿?”

    侍女们没料到他会忽然发问,惊了一惊,忙答:“还有几位小娘子未及来取,想来是忘了。”

    赵恒点点头,指着角落里的一张长案,道:“就放在那儿吧,一会儿若有人想起来,自行过来便是。”

    侍女应“喏”,依言将托盘搁在案上。

    十三郎笑:“八王倒是心细。”

    十四娘却莫名地看了赵恒一眼,没说话。

    一行人到赵佑的身边看了看,听御医说了伤情,得知只是皮肉伤,未动及筋骨,这才放下心来。

    赵佑换过衣服躺在榻上,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已上过药,方才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血色,见这么多人来探望,一时又羞赧起来。

    “方才,实在多谢八王兄,若不是八王兄拉我那一把,恐怕真得伤筋动骨了。”

    赵恒道了声“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便见他的目光忽然看向外头角落的一处,脸色也变得更加羞涩起来。

    赵恒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独自站在长案边,微微俯身,将那一对白玉耳坠拾起,重新戴上。

    “好了,你已受伤,不宜在此久留,伤口既处理过了,这就先回去吧,这几日好好休养,莫让叔父担心。”

    赵恒沉着脸,拿出兄长的架势,吩咐内侍将赵佑送回去,语气不容拒绝。

    长案边的身影已经离开,朝西面昆池的方向去了,赵佑只得收回视线,讷讷地点头,被几名侍卫搀起来,往外面的步辇行去。

    赵恒也跟着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冲王家兄妹道:“方才打球还有些疲乏,我先下去歇息了,二位请自便吧。”

    说着,招来两名内侍陪着他们,自己转身走了。

    ……

    薛贵妃与赵襄儿一路同行,直至芙蓉阁外。

    两人算不上亲近,不过因时常打照面,方能一路说说话。到这儿,赵襄儿已有些耐不住了,知道薛贵妃要往内闱的方向去,便转了个方向,说要去马场。

    薛贵妃知趣,只笑着祝福她骑马时小心些,便自行离开了。

    步辇在路上行得有些摇晃,薛贵妃干脆不坐,让内侍们带着步辇先回去,自己则只留一名贴身的侍女,说要在附近走走。

    正是午后,阳光明媚的时候,半山之间,丛丛枫林,色彩浓烈,景致极佳。内侍们不疑有他,当即抬着步辇快步离开。

    不一会儿,四下逐渐空旷起来。

    枫林间行出一名内侍,冲薛贵妃行礼:“太子妃殿下请贵妃一同到林中赏枫。”

    薛贵妃停下脚步,看一眼火红的枫林,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

    “我知道了。”

    她让侍女跟着那名内侍走开,自己则转身进了林中。

    深秋时节,地上落满叶片,一步步踏过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树上片片灿烂的枫叶,将她的笑容衬得格外浓艳。

    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从侧边伸出,轻轻握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就将她拽了过去。

    “怎么这么久?让我好等。”

    赵怀悯将她压在树干上,苍白的脸凑近,在她的耳边嗅了嗅。

    “不错,今日熏的香,我喜欢。”

    薛贵妃被他搂住腰,不禁轻笑一声,精心装扮过的面上浮现一层难掩的春情:“我自然要等他们赛完一场才好走。这才多久,你便等不及了?还拿太子妃来骗我。”

    赵怀悯嗤笑一声,一边解她的领口,一边毫不在意道:“我不喜久候。也不是第一回 了,她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哪次用她来骗你,你不觉得更刺激?”

    薛贵妃的脸红了红,却不是因为羞涩。她主动解开衣裙,却不肯褪下,只环抱住他,一边与他亲吻在一起,一边软声道:“天冷,我可不想染风寒。”

    赵怀悯也不勉强她,只是将手伸过去,狭长的眼眸因兴奋而眯起:“放心,一会儿便让你热起来……”

    空无一人的枫林里,原本微寒的空气顿时变热。

    赵怀悯说,崔桐玉不介意薛贵妃的存在,同样的,薛贵妃也不介意崔桐玉的存在。

    她是贵妃,本就不是皇帝的正妻,和太子暗通款曲,也不过是为了自己。

    她是个年轻的女人,正当最好的年华,皇帝赵义显却垂垂老矣,每一回召幸,都让她完全无法得到满足。

    赵义显也并非一位雄才大略,能令青史铭记的帝王。初时,她还会因帝王的身份而仰望、敬重,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她的那点热情也被消磨殆尽。

    无望的日子似乎一眼能望到头。

    她这辈子,似乎只是在等待赵义显的驾崩。

    她没有子嗣,恐怕将来也不会有,待赵义显去后,便只能入皇家寺庙出家修行,在青灯古佛下走完一生。

    无趣至极。

    赵怀悯是她难以为继的日子里的一点刺激的调剂。

    身份的禁忌与□□的欢愉,终于让她日渐迟钝的感知得到一点慰藉。

    为此,也要付出一点代价。

    “阿父——近来如何?可说起过八郎?”赵怀悯一边掐着她的后腰,一边呼吸不稳地问。

    薛贵妃的脸上已经浮起一层细小的汗珠,在深秋的凉风中感到忽冷忽热,难耐至极。她咬着唇,压住又一阵难以克制的兴奋的叫声,好半晌,才断断续续地回:“说起过……就是那日,你、你们离去后,我只听见了一句……”

    “什么?”

    “他说、说,八郎——啊——八郎是个好孩子!你知道的,他不会同我、说太多……”

    “哼!”赵怀悯的眼底闪过冷色,掐着她腰的手指也越发用劲,“果然如此,他对那事的处理不满意。”

    今早,圣人已定下了安西都护府司马一职的人选,未照他的意思提拔刘参军,而是按赵恒的提议,从凉州调了一名参将过去。

    “怕了?”薛贵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怕他觉得八王更好,疏远于你?”

    赵怀悯眼神一沉,在她的肩上用力咬了一口,冷冷道:“我怕什么?八郎在朝中可没有半点根基……”

    话虽如此,他忽然想起刚刚卸甲的苏仁方,心里莫名不舒服起来。

    ……

    紫云楼外的昆池边,月芙独自一人坐在茂密的竹林边。

    天气渐凉,临水处风大,几乎没人往这里来。而她身后的那一小丛竹林,则正好挡住她的身影,不被立于高处的紫云楼内的人看见。

    冷风阵阵,吹得池水波光粼粼,也吹得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可她不能走,她要等赵恒。

    方才,她特意将自己的那对耳坠留在托盘中,一直等见他进了紫云楼,才进去取。

    离开前,她留意过,赵恒的确看到她往这边来了。

    现下,只看他到底会不会也跟来了。上回说好的,他要将手钏还给她。

    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她被凉风吹得鼻尖泛红,都始终没见有人过来。

    就在她双臂环抱,一面御寒,一面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噗呲——

    是皮靴踩在枯叶上的声音。

    月芙放下环抱的双臂,慢慢转过身去,果然见到已经换了一身常服的赵恒面无表情地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

    “殿下来了。”

    她露出笑容,泛红的鼻尖轻轻吸了吸,因背风而立,衣裙和颊边的发丝都朝前轻轻飘动着,令她看起来柔弱不已。

    一朵迎风摇曳的白芙蓉。

    赵恒就这么冷淡地看着她,既没回应她的话,也未拿出要还给她的手钏。

    月芙被他的目光看得渐渐局促起来,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近两步,可似乎又害怕他生气,犹豫着退回了一步。

    “殿下……可是来将手钏还给我的?”

    她问得小心翼翼,赵恒忽然移开视线,双手背在身后,冷声质问:“你坚持要到行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月芙一愣,没想到他忽然又问了这话,只好轻声解释:“殿下何故这样问?阿芙先前说过的,只是怕留在长安,会再遇见崔郎将。”

    “是吗?”赵恒显然不信,语气越发冷厉,“那你同赵佑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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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动摇

    赵佑?

    月芙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不知赵恒怎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她不算太迟钝,更何况那名叫赵佑的少年郎表现得腼腆,很容易让人猜透, 不过就是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难道, 赵恒方才看见了什么,产生了误会?可分明什么也没发生呀。

    月芙一时摸不透赵恒的心思, 只好仔细又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想从中找出端倪。

    她的目光怯生生的,带着几分探究和紧张, 让人忍不住心软。

    可落在赵恒的眼里, 却成了她心虚的证据。

    一种难以言喻的急躁和被欺骗利用的愤怒在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猛地上前两步,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低头继续质问:“你说你是为了自己, 恐怕,不只是想躲崔贺樟那么简单吧?”

    也不知是不是耻于将真话说出口, 他甚至没有直接挑明, 可是眼底的愤怒, 却将他的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

    月芙懂了, 他在生气,气她一定要来这里,是想趁机为自己物色一位郎君,将人套牢,而赵佑,就是他以为她费尽心思选定的郎君。

    的确,对大多小娘子而言, 赵佑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他出身宗室, 家世清白, 只要不犯大错,将来迟早能得封公侯爵位,一生安乐无虞。

    他不用像普通贵族家的郎君一般,追逐功名利禄,身为男儿,“赵”姓已给了他一切。也不用像皇室嫡系一般,为皇位和权力勾心斗角,这些本都与他无关。

    也难怪心思单纯。

    “说不出话了?”见她一直没有回应,赵恒恼怒更甚,攥着她皓腕的那只手忍不住又往面前拽了拽。

    月芙离他更近了,整个身子都半贴在他的身上,抬头时,甚至能看清他下巴上分明的棱角,和紧抿的薄唇上细小的纹路。

    愤怒的气息从她的额头上拂过,令她悄悄地颤了颤。

    生气了。

    她心口一松,忽然踮起脚尖,仰头亲吻他的唇角。

    温柔甜蜜的触感,一点一点侵袭过来,仿佛能将人的理智悄然瓦解。

    赵恒有一瞬间呆楞,只觉唇边一片酥麻,连要将她推开都忘了。

    又一阵凉风袭来,为他带来短暂的清醒。

    “你要做什么!”

    他猛地后退一步,震惊又愤怒地质问,握着她手腕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

    月芙沐在风中,发丝飘摇,笑得温柔动人,什么也没说,只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大着胆子再度逼近,用自由的那一条胳膊,轻柔地缠上他的脖颈,重新垫脚吻住他。

    这一次,不再是唇角边若有似无的触碰,而是含住了一片唇瓣,轻轻地吮吸。

    赵恒浑身一僵,只觉身体某一部分的记忆忽然被唤醒了,脑袋也跟着昏沉起来。

    他这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和男人们混在一起。因为从小生活在西域,身边连侍女也没有。

    在遇见沈月芙之前,和他说过话最多的女人,也只有阿姊赵襄儿。

    他身份特殊,这些年,并非没有女人对他示好。只是,他一向戒心很重,但凡主动示好的女人,在他眼里,都别有用心。

    只有沈月芙是个例外,与她的相识,全系偶然,这才使他的戒心没有那样强烈。

    也是因为偶然,他与她有了一次亲密接触。

    而现在——

    赵恒握着她的那只手,在温柔的含吮中,颤抖着松了松。

    这一瞬的松动,给了月芙挣脱的机会。

    她灵巧的手腕从他的掌心脱离,还未等他因为骤然的空虚而感到失落,她的胳膊已经缠上他脖颈的另一边。

    两条纤细修长的胳膊,形成合围,将他的脖颈圈入其中,前方是她紧紧贴上了的温热娇小的身躯,唇也被她含着。

    一切的一切,无处可逃。

    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赵恒只觉得脑中的一根弦濒临断裂,依然垂下的双手终于忍耐不住,用力将她搂住。

    像那一天在那座小楼中一样,他的心中充满渴望,很快便掌握了主动,将她娇小的身躯压迫得承受不住,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靠在青竹之上。

    青竹摇动,发出娑娑的声响。

    月芙努力仰着脑袋,双臂圈住他的脖颈,渐渐变作无力地攀住他的双肩,若不是他一只手掌在背后托着她的后腰,她恐怕已顺着细瘦的青竹滑落下去了。

    好半晌,直到两人都已感到呼吸困难,他才终于将她放开。

    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泛着红晕的美丽脸颊,和有些凌乱的衣衫,震惊于自己方才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变被动为主动的行径。

    他没有饮酒,更没有被人下药。

    “我……”

    赵恒想道歉,可还没说出口,月芙却看着他,轻轻笑起来。

    “殿下为何会这样想?那位小郎君便是再好,也比不上殿下,我若有别的心思,也该用在殿下身上才对。”

    她眼神湿润,唇瓣也有些红肿,说话时,眸含春意,楚楚动人。

    赵恒一僵,表情变得严肃冷厉,立刻低喝一声:“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方才的话都是真的。”月芙扭开脸,换作一副受伤的神色,咬着下唇,轻声道,“难道,殿下嫌弃我的出身,嫌弃我已嫁过人,觉得我配不上那位小郎君,更配不上殿下你?”

    赵恒皱眉,方才的疾言厉色有些许缓和的迹象,他不喜太子和咸宜公主的行径,自己自然不会如此:“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出身没什么不好,嫁过人也没什么不好,连大魏的律法也不禁止妇人二嫁,我又怎会嫌弃你。”

    “那殿下为何这样生气?”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我只是不喜心思不纯的人,更不喜被人欺骗和利用。”

    “是吗?”月芙意味深长地反问,“那方才的事,殿下又作何解释?”

    厌恶,却不拒绝她,反而把她吻得头晕目眩。

    这句话彻底将赵恒问住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隐隐感觉到,真正的原因,会让他自己也难以接受。

    他接连后退两步,瞪眼望着她,好半晌,丢下一句“你休想骗我”,便要转身离开。

    可月芙却从身后抱住了他。

    “沈月芙,”他站住脚步,没扯开她的手,也没回头,只是痛苦地闭上双眼,“你还想做什么?”

    月芙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后背,深深地吸一口气,感到十分安心,随即又忐忑起来。

    “我只是想问一句,殿下如此抗拒我,是不是因为我妹妹的缘故?”

    赵恒微微仰起头,艰难地叹了口气。

    他感到一丝迷茫。对沈月芙的感情,原来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复杂无比,愤怒、怀疑、不齿,又夹杂着怜悯,还有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在意。

    这些截然不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

    不过,似乎与沈月蓉无关。

    他之所以觉得该娶沈月蓉,自然与当年祖母的话有关,可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对沈家感到愧疚。

    沈家这几年的境况不好,人人都看在眼里,而阿姊先前蛮横的行径,更是对沈月芙,乃至整个沈家的羞辱。这时候,若他再失信,不履行当初的定下的婚约,沈家只怕真的要没落了。

    那是祖母的家人,他不想见到他们就这样颓败下去。

    不过,近来,他似乎已很久没有再考虑到这些事了。这桩婚约,在他心里本就不常想起,现下更变得模糊了。

    “不。”他拉开她环在他腰间的手,“与她无关。”

    月芙顺从地放开手,听见他的回答,忽然有些落寞。

    “那我明白了,殿下只是因为不喜欢我……”

    赵恒握紧双拳,忍着回头安慰她的冲动,在原地停了停,留下一句“这里冷,别再吹风了”,便强迫自己毅然离开。

    望着他飞快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月芙才收起脸上失落的表情。

    竹林边没了赵恒,又变得清冷起来。她被凉风吹得瑟瑟发抖,心里却是高兴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动摇了他的心,下一回,便该来一次重击,彻底激发在他心中重新种下的怜悯了。

    她的手钏,可还没还呢。

    ……

    紫云楼中,王家兄妹才刚下完一盘双陆,十三郎赢了,却不见开怀。

    十四娘将面前的筹码统统推给兄长,问:“阿兄,你可赢了,怎么也不笑一笑?”

    身边的侍女下去替二人奉茶,别的郎君和娘子也不再近旁,十三郎压低声道:“十四娘,今日贵妃和公主邀咱们来的原因,你我都明白,八王自然也明白。可他却这样冷淡,你不介意吗?”

    王家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即便这对兄妹只是王玄治的堂侄和堂侄女,在外,也无人敢怠慢他们,可咸宜公主嘱咐赵恒好生照顾他们两个,赵恒却只留了片刻,便自行离去,这样的态度,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冷淡。

    十四娘却不以为然:“为何要介意?八王虽冷淡,却并无怠慢不周,离去前,也已吩咐人照看咱们。至于咱们来这儿的目的——阿兄,本就只是长辈们的提议罢了,若八王不喜欢我,我也不必强求,不是吗?”

    十三郎看着妹妹坦然的样子,方才的不满和担心渐渐消失:“也对,谁也没承诺什么,咱们家不必攀附权贵,总会给你挑个合意的郎君。”

    兄妹两个相视一笑,各自放宽心。

    ……

    无人的枫林中,赵怀悯等薛贵妃先行离开后,又等了一阵,才整理好衣衫,慢慢往外行去。

    谁知,才从枫林出来,便迎面遇见独自一人的赵恒,不知为何,看起来有几分失魂落魄。

    兄弟两个偶然相遇,都有几分诧异,遂一路同行。

    “阿兄怎会在此?”赵恒先发问。这一片枫林,若非从紫云楼回去,鲜少会经过。

    赵怀悯叹气道:“年关渐近,近来政事颇多,我有些累了,便到这边来走走,也算躲个清净吧。”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朝中的官员考绩、调动,与各属国的往来,还有来年防汛抗旱的部署,都已提上日程,的确有些忙碌。

    赵恒不疑有他,点头道:“阿兄为国事操劳,替圣人分忧,已是不易,的确也该有闲暇时间,好好歇一歇。”

    赵怀悯温和地笑笑:“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工夫了。倒是八郎你,怎么没在紫云楼?阿父不是让贵妃替你办了接风宴?”

    赵恒想起方才的荒唐事,眸色黯了黯,沉声道:“是,我才从宴上回来,许是前几日奔波劳碌,也有些累。”

    “嗯,你在路上也有大半个月了,觉得累也是常事。”赵怀悯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用询问和关心的目光看着他,“方才的宴上,可见过十四娘了?舅父替你千挑万选,才挑中了十四娘,听闻,她不但相貌端庄,性情也谦和恭谨,是个不错的孩子。”

    赵恒的唇角动了动,斟酌道:“阿兄和舅父的好意,我都知晓,十四娘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女郎。只是,我无心留在京中,这么多年,在边塞早已习惯,想来,以后也会回到那儿。好好的女郎,实在不该同我一道去受那份苦,我看,此事还是算了吧。”

    他说完,以为赵怀悯不会轻易答应,正等着他的劝说,谁知,他却忽然笑了。

    “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意,以后,哪个小娘子嫁给你,都能享福了。也罢,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强求,待你以后自己挑中了哪位娘子,我再替你去阿父面前说吧。”

    两人这时已回到赵恒的居所外,赵怀悯停下脚步,笑着道:“不过,我还得问你一句:真的还要回边疆?当初,阿父可是只打算将你送出去直到成年的,如今你已然快要及冠,又已不复幼时的孱弱多病,何苦再去那里呢?”

    “阿兄,我在那里待惯了,留在京城,反而觉得不习惯,只要阿父允准,我自然还是想回那里。”赵恒说得十分认真。

    赵怀悯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眸,顿了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吧,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也不好横加干涉。一会儿我还邀了几位尚书一同议事,就不在你这儿久留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赵恒点头应下,站在一旁拱了拱手,目送长兄离去。

    转身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赵怀悯本该平整的领口衣料上,有几道明显的褶皱。

    ……

    一场接风宴,不过一个多时辰,便陆续散了。

    赵恒更衣后,再未回来,原本为他而来的小娘子们慢慢觉得意兴阑珊,玩闹了不多久,便有些耐不住性子,等王家兄妹一走,便没了兴致,三五成群地离去。

    月芙这时才找到已经不知和哪些人一起玩乐过的妹妹,一同回到住处。

    沈士槐还在衙署中,只有秦夫人一个,在正堂中翘首等着女儿,一见到人,也顾不上月芙还在,便问:“阿蓉,如何?可见到八王?说上话了没有?”

    月蓉摇摇头,似乎有些不喜母亲这样关心她同八王的事。

    “哎,这可怎么好?听说圣人属意的是王家的小娘子,也不知八王是怎么想的……”秦夫人絮絮地念着,忍不住在屋里干着急。

    月蓉咬着唇,看一眼默不作声的长姊,忽然道:“阿娘,宴上人多,八王受公主之托,一直同王家兄妹在一处,我、我不会有机会了。不过,今日,有一位郎君邀我过几日一同去山下的马场骑马。”

    秦夫人眼神一顿,立刻问:“是哪家的郎君?阿娘我可见过?”

    “就是那一位被圣人过继给英王的九郎,名唤仁初的。”

    作者有话说:

    阿芙:清醒点,我看上的人明明是你!

    恒恒:我不管!你不能和他说话!

    这本和以前的不一样,应该不久就会光明正大的结婚,气死他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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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揭穿

    九郎赵仁初, 便是先前月芙见到,同妹妹走得有些近的那位宗室。

    他本是圣人之子,其生母只是一名宫婢, 圣人酒后偶然临幸后, 方生育此子,因而一向不受重视。

    他三岁那年, 生母因病过世,六岁那年,圣人的一位庶出兄长英王早逝, 未留子嗣, 圣人便将他过继给英王做嗣子,由英王妃照料长大,本早就该得封王, 可一年一年拖着,直到去岁, 圣人才想起来, 封他为建平郡王。

    他的身份自然比不上赵恒这般瞩目, 不过, 对如今的沈家而言,依然是个绝佳的选择。

    秦夫人一听,顿时高兴起来,张了张嘴,想多问几句,可余光瞥见还在一旁的月芙,又讪讪地住口。

    因为先前的事, 直到现在, 秦夫人也无法坦然地面对月芙, 甚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对这个继女,还隐隐有些忌惮。和亲生女儿说贴心话,自然不能有继女在场。

    月芙看着这对想说话,却因她的在场而不得不忍住的母女,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屋中。这两人要说的话,一点也不难猜。

    赵仁初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在她的梦境里,此人的确曾与妹妹有过渊源。不过,并不如妹妹以为的那般。赵仁初从开始,就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从没想过要娶月蓉为正妻。

    不过,月芙也不想提醒妹妹和继母。

    一来,她如今已同他们有了隔阂,没必要再做这样的好人,否则,反会让她们有所怀疑。

    二来,以月蓉的性子,无需旁人提醒,就能选择最有利于她自己的选择。就像梦境里,月蓉虽因涉世未深,未能一眼看透赵仁初的真面目,可一旦她发现了赵仁初的意图,便立刻果断地离开,选择与赵恒成婚。

    总之,月蓉的事,她不会操心。

    不过,去马场骑马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据她所知,赵恒时常会去那儿。

    ……

    接下来的两日,赵恒过得有些不踏实。

    咸宜公主对他那日对王氏兄妹的冷淡十分不满,曾专程到他的住处说了两句。

    面对阿姊的教训,赵恒一向只是忍着,待她发泄完了,再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是个意志坚定,极有主见的人,虽闷不吭声,却绝对不会因此就改变。

    赵襄儿气得不轻,可是亲弟弟,已斥责过了,也别无他法,只好丢下一句“你好好想想,不是什么人都配嫁给你的”,拂袖而去。

    反倒是一向与她一条心的太子赵怀悯,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没有站在她那一边。

    听说此事后,赵怀悯竟然亲自劝了赵襄儿,第二日,又派人来安慰赵恒,让他莫将此事放在心上,一切依他自己的心意来便可。

    一番举动,果然像个爱护弟妹的好兄长,连圣人都亲口夸赞了几句。

    赵恒却觉得此事有些反常。

    他一向十分敏锐,从那日在枫林外遇见太子开始,便察觉到了这种不对劲。

    虽与太子不算亲近,但到底是亲兄弟,他心中清楚太子的为人,此时忽然尽显兄弟情谊,让他自己挑选合意的女郎,可见其实是不再愿意让他娶王十四娘了。

    可先前分明是太子知道他要照着当年祖母的话,娶沈家的女郎,才让舅父和太子妃替他重新挑选其他女郎的。

    他仔细想了想,只觉根源还是出在那日御前商议都护府参军一职上,恐怕太子已对他有了几分戒心。

    此事,他暂时还不能做什么。既然本就无心政事,也不必害怕,无为便是最好的应对。

    只是,最令他困扰的,还有另一件事。

    连续好几个夜里,他都梦见了沈月芙,其中一个早上,醒来时,他的亵裤和床褥间,甚至留下了一片冰凉黏腻的濡湿。

    血气方刚的男儿,偶尔梦见旖旎的片段也是常事,只是,从前这些片段里的女人,面容都不甚清晰,近来,却渐渐地都变成了沈月芙。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接触过的女人太少了才会如此。可这两天,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味。

    想起她的那些话。

    “我绝不会为沈家谋利。我只会为自己谋利。”

    “我若有别的心思,也该用在殿下身上才对。”

    她很自私,也很有心机,会利用自己的美貌,故作柔弱。可是,她又不掩饰自己的心机,这样的直白,让他感到不知所措。

    只能强迫自己厌恶和唾弃。

    然而,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

    数日后,月芙陪着妹妹一同下山去了马场。

    赵仁初自然不会只邀月蓉一个,帖子上写的便是沈家姊妹,亦不会只邀沈家二人,等她们到时,马场上已有了七八个年轻男女,围着赵仁初说笑。

    有人见到沈家两姊妹,高兴地笑起来,冲这边挥了挥手,道:“沈娘子,你们来了!”

    赵仁初后知后觉,也带着几个人过来,同姊妹两个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在月蓉的身上,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引得月蓉一阵脸红。

    前来作陪的几个当然都知晓赵仁初的心思,纷纷在一旁起哄。

    “这下好了,二娘来了,人也算齐了。”

    “上回,二娘说骑术不佳,正好今日让九郎教教你。”

    赵仁初对旁人的吹捧颇为受用,不禁昂首道:“我的骑术自不算多好,不过,教一教二娘,应当还是能胜任的。”

    “那今日便劳烦九郎了。”月蓉红着脸对赵仁初说完,又转头看月芙,“阿姊你呢?可要一同和九郎学一学?”

    月芙同他们这几人原也不算太熟悉,也明白妹妹的意思,遂笑道:“你去吧,一会儿,我自己骑马到四处走走便好。”

    她本就是来碰运气,看看会不会遇见赵恒的,当然不会“不知趣”地打搅他们。她知道这些人其实根本看不上她的身份。

    众人皆露出满意的笑容,遂三三两两往马厩的方向行去。

    月芙落在后面,趁着无人在意时,悄悄放眼远望。

    马场占地极广,除了大片草场平地,还有松林、溪流和丘陵,一眼望去,令人心胸开阔。

    马厩位于东面,此处不但养着御马,大多随驾宗亲贵族的马匹也都养在此处。由干草、木材和砖块建起的马棚沿着马场的边缘一列列整齐地排列着,喂马的杂役们见几人过来,连忙奔上前来招呼。

    “几位郎君、娘子,马已备好了,都是一个时辰前喂过草料的,请随奴来。”

    绕过前排的两间马棚,很快便能见到他们几人的马儿已被带到了一处,有两名马奴看着。

    人人都看着马,只有走在最后的月芙,悄悄地看了一眼隔了两排的另一间马棚的边墙处。

    那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飞快地一闪而过。

    “好了,咱们这就走吧。”赵仁初说完,率先从马奴手里接过缰绳,一翻身上了马。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月芙的眼神动了动,微笑着上前,拦住就要上马的妹妹,轻声道:“阿蓉,等一等,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月蓉面露困惑,可见她似乎真有什么事要说,便转头冲赵仁初等人道:“你们先去吧,我同阿姊说两句话,一会儿就来。”

    赵仁初看一眼姊妹两个,嘴角扯出一抹笑:“好,莫让我等太久。”

    说罢,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带着其他人疾驰出去。

    “阿姊,你想同我说什么?”月蓉着实有些困惑,眼看着其他人都走了,偏自己还留在这儿,甚至隐隐有些不高兴。

    月芙却没回答,只说:“这里不大方便,咱们换个地方说吧。”

    说罢,不等妹妹答应,便先转身往后面走,直到又绕过两间马棚,才在一处角落停下。

    ……

    赵恒是在沈家姊妹之后进的马场。

    他每隔两三日便会来一次,因早已熟知这里的一切,也不走大多数人会走的插了旌旗的大门,而是直接绕到马厩附近的入口进去。

    马奴已知晓了他的性子,跟着迎上来,道:“殿下来得巧,方才建平王也带着几位郎君和娘子一道来骑马,现下应当就在这附近。”

    赵恒“唔”一声,没太多反应,更不打算同他们一起。他同九郎也不过是平日遇见,会问候一声的关系,这时候过去,反倒要让九郎不自在。

    “那边就是,他们应当是牵马去了。”马奴不知他的想法,看见前面不远处已然绕进一间马厩的几人,连忙指给他看。

    赵恒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见了沈月芙一人。

    大概是为了方便骑马,她今日穿了一身烟霞色的胡服,袖口与裤脚都收紧了,一向着丝履的脚上也换成了鹿皮短靴,整个人不复平日的柔弱,多了一丝英气,显得越发生动。

    只是,赵恒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加快脚步,绕到被挡住的马棚附近。

    不知怎的,他有些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存在。

    马奴有些讶异:“殿下,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赵恒挥手:“你下去忙吧,不必跟着我。”

    因知这位殿下一向喜欢亲力亲为,马奴也不担心,当即行礼离开,留他一人在此。

    四下静了些,除了马儿偶尔发出的吭哧声,便是赵仁初等人不太真切的说话声。

    赵恒站在原地没动。

    他感到心里发堵。前几日还说将心思全都用在他身上的女人,一转眼,又和旁人来骑马了。

    如此反复无常,根本不值得信赖。

    他回想着过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越发觉得一句也不能信。在圣上面前舌灿莲花的弄臣都不见得比她更会迷惑人心。

    不一会儿,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应当是赵仁初等人已经离开。

    赵恒正要去牵自己的马,却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隔着一间马棚,沈月芙正同人说话。

    他的脚步立时又顿住了。

    “阿蓉,你同我说实话,可是对建平王有意?”

    赵恒愣了一下,随即握着的拳悄悄松开。

    那边静了一瞬,随后便是沈月蓉略带忸怩地回答:“阿姊,你、你怎么忽然这样问……”

    “阿蓉,我是你的长姊,哪里会看不懂你的意图?可是,建平王哪里比得上八王?你不愿听从母亲的话与八王走近,反而对建平王有意。就因为不想离开长安?”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赵恒的心里渐渐感到怪异。

    “是,阿姊,我就是不想离开长安,不想跟着八王到边塞吃苦。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放着京城的一切不要,反要去那么遥远破落的地方。待了二十年,还没待够吗?阿姊,我只是想替自己打算,替阿父和阿娘打算。八王身份高贵,我本就高攀不上,不如另觅良人。”

    沈月蓉的这番话说得有些急,也有些冲,赵恒扯了扯嘴角,非但没介怀,反而有种莫名放松的感觉。

    可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

    只听沈月芙淡淡道:“替自己打算,替阿父和阿娘打算……阿蓉,这便是你当初不告诉我真相的原因吗?”

    “什、什么真相?阿姊,你在说什么?”

    “定远侯府的寿宴,父亲和母亲同崔贺樟串通一气,要将我交给崔贺樟糟蹋,再借着替崔大相公续弦的名义,让我嫁进崔家——这些,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要替‘全家人’打算,对不对?”

    “阿姊!”沈月蓉忽然尖声唤她,好似被人扼住了要害,声音紧张不已,“你忘了吗?那日我着了风寒,根本未去崔家,阿父和阿娘也从没提过这件事,我怎么会知晓?”

    沈月芙冷笑一声:“是吗?看来,你已然确信这件事的确发生了,也确信是父亲和母亲的安排。既然不知晓,又如何这般笃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蓉,那一日,我让桂娘在家中留意了你的情况,你根本没有染风寒。”

    被如此拆穿,沈月蓉似乎再也说不出否认的话,不禁尖声道:“这不能怪我!阿姊,是你得罪了贵主,才牵累了我与阿父、阿娘,不——就连尚儿的前程,也会被你毁掉。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况且……阿姊,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后来不是安然回来了吗?何必再计较过去的事。”

    大抵人皆是如此,面对自己犯下的错,总是羞于承认,下意识逃避,更别提为此付出代价。

    赵恒听着姊妹两个的话,内心已然涌起惊涛骇浪。

    他想直接过去,可脚步还未动,理智却又提醒他,现在过去,恐怕会让沈月芙困扰,这才克制住冲动,仍旧站在原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沈月芙平静却失望的声音传来。

    “你去吧,阿蓉。”

    沉默之中,只余下飞快远去的急促马蹄声。

    深秋的寒风从广阔的旷野刮过,枯萎的草丛上卷起一阵苍凉的草屑。

    赵恒慢慢从马厩的后面走出来,看见孤零零站在枯草之上的月芙。

    烟霞色的胡服与鹿皮短靴已不再活泼俏皮,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透着几分淡淡愁绪。

    他艰难地开口,轻声唤她:“沈娘子。”

    月芙站着没动,只是背对着他,飞快地低下头,用手擦拭着脸颊。

    赵恒浑身一紧,立刻大步绕到她的面前,在她躲开之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

    清白美丽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已挂满盈盈的泪珠,水汪汪的眼眸亮而清澈,盛满惹人心疼的伤感与忧愁。

    赵恒顿时呼吸一窒,心口也被用力撞了一下,钝钝地疼痛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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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饮马

    “对不起。”

    赵恒垂着眼, 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挤出这么一句干涩却真诚的道歉。

    他用另一只手替她擦着脸上的泪痕,常年握缰绳刀弓的粗糙指腹擦过柔嫩如花瓣的肌肤, 不一会儿就留下一片淡淡的红痕。

    他吓了一跳, 不敢再揉,却又见她眼里仍源源不断地渗出满满的泪, 再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托着她下巴那只手的手心里已盛满了晶莹。

    “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无措间, 他只好又一次道歉。

    月芙红着眼, 忍着泪,从他的掌心里轻轻挣开,转过身侧对着他, 只是摇头,却没说话。

    并非不想说, 是实在说不出来。

    方才与妹妹的对话, 固然是她故意设计, 可问出口的话, 和现在落下的泪,却都是出于真情实感。

    她哭得有些抽噎,想要努力克制,却怎么也忍不住,仿佛积蓄已久的山洪,泥筑的堤坝终于支撑不住,在一瞬间倾泻出来, 怎么也阻止不了。

    月蓉并没有真的做过坑害她这个阿姊的事。可是那种想要置身事外的态度, 甚至将这一切的错都归结于她身上, 因为最终没有发生什么,就觉得她不该斤斤计较的态度,实在让她无比心凉。

    赵恒的手里空落落的,想靠近她,抬了抬手,又止住了,生怕惊扰了她。

    这时候,她大约需要好好发泄一番吧。

    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沉默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月芙终于感到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得到了缓解,渐渐止住抽噎,伸手抹了抹,抬起一张略显狼狈可怜的脸颊,轻声道:“殿下明明已帮了我这么多次,怎么还向我道歉?该是我对不住殿下才是。”

    才哭过,嗓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软软糯糯,惹人怜爱。

    月芙本就生得清新脱俗,美丽纯稚,即便已成过婚,不再是闺中的小娘子,看起来依旧比实际的岁数小一些,若不作已婚的装扮,根本不知她已是成熟妇人。

    此刻的她,双目红肿,连带着鼻尖、嘴唇与变得湿润泛红,点在洁白无暇的皮肤间,实在美极了。

    赵恒看得心中波澜渐起,忙转开视线,哑着声道:“我虽帮过你,却还是应当道歉。先前,我不知你在家中的处境这样艰难,更不知他们会这么对你,我以为……”

    后面的话,他感到难以启齿。

    他以为,沈月芙只是个自私自利、心机深沉的女人,企图用美色和扮可怜来迷惑他,利用他的身份和地位,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可听了这对姊妹方才的话,他才知道,先前的猜测固然没错,可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的心机、她的不堪,也许都是在亲人的逼迫之下,不得已的选择。

    就像当初在慈恩寺,在定远侯府,她惊慌之下,扑到他的怀里,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真实的愤怒、委屈和恐惧。

    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武断地给她定了“罪”。

    赵恒有些无法面对先前的自己,可是方才沈月蓉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她说,事情已过去,既然最后安然无恙,何必再计较。

    这话太过伤人,也太过懦弱,他不想做这样的人。

    定了定神,他鼓起勇气,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以为,你只是本性自私,狡猾多变,却没想过,这其中也许还有我不知晓的内情。我不该这样妄自揣测你的为人,更不该毫无道理地看轻你。沈娘子,对不住。”

    月芙被他这一番真挚的话说得心中一阵羞愧。

    赵恒,他太好了,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好。

    出了这样的事,父母和妹妹都选择逃避,甚至将错怪到她的身上。

    只有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这一边。

    而她依然在利用他的怜悯和正直。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点不敢面对他。

    不过,动摇只在一瞬间。下一刻,她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殿下,”她再一次摇头,渐渐平静下来后,声音也变得柔和,“是我先前没有解释,我总害怕殿下会不相信我的话,毕竟,谁能想到,父母会对女儿这般残忍,就连我自己,都一直不敢相信……”

    这一句话,半真半假,也算巧妙地解释了她先前为何明明察觉自己被误会了,却一直没有主动说清楚,反而一直默认他的误会。

    她知道,赵恒虽然正直纯良,却并非没有心眼,可以任人愚弄,相反,在某些方面,他极其警觉,之所以她会如此顺利,恐怕只是因为他们二人的相遇,的确是出于种种偶然和意外,才消解了他的部分戒备。

    果然,听完这一番话,赵恒的表情有些许迟滞,一双眼也不像方才那样,满是怜惜和内疚,而是多了几分审视和研判。

    月芙的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反应,用尽可能真挚的表情和目光直面他。

    片刻后,他的目光渐渐放松。

    “以后,若还遇到棘手的事,直接告诉我吧。信与不信,在别人,但你选择向他人求助,却总会多一条路。”

    月芙点头,样子看起来十分乖巧柔顺,赵恒有点忍不住,想伸手抚摸她光滑的秀发。

    可手才刚刚抬起,便听到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似乎是几名马奴正朝着这边走来,要往食槽里添加草料。

    月芙惊了一跳,生怕被人发现,连忙匆匆向他行礼,转身绕过马棚,回到方才的地方,牵起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小跑着离开。

    几名马奴扛着大包的草料过来,才要投到马棚中,一见赵恒,连忙行礼。

    “原来殿下还在此处,可有事吩咐奴等?”

    他们几人都知道八王今日过来,且早已见有人将他引过来了,特意等了片刻,才过来喂马,哪知他竟还一个人站在此处。方才,他们似乎还听见了马蹄声。

    “无事,你们自忙去吧。”赵恒面无表情地示意他们起来,也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循着月芙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空阔的草地上,马蹄不疾不徐地奔驰着踩在枯草底下坚硬的土地上,发出“得得”的声响。

    因附近还有其他人,赵恒没有紧跟上去,而是一路小跑,直到穿过平地,进入松林,才慢慢加快速度,追上沈月芙,与她并排而行。

    “殿下怎么还是过来了?我不想打搅殿下的。”月芙拉了拉缰绳,控制着马放慢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

    赵恒没回答,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跟来了,只好一本正经地提醒:“要入冬了,松林里霜露湿滑,又偶有鹿、狐等出没,小心些。”

    月芙轻轻地“嗯”一声,自然不会将他推开,于是换上轻快的语调,笑道:“我骑术不佳,又是第一次来这里。幸好有殿下在,我倒不用担心一个人迷路了。”

    她的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的,一缕缕细碎的阳光穿透松林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明媚又纯粹。

    赵恒的心悄悄涨满了,情不自禁也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就这样默默地跟在她的身边。

    不过,松林中果然如他所说,深秋初冬的薄霜在午后的日光下已然融化,渗入黑色的土地中,变得湿滑不堪。

    跨过一块被枯枝遮盖住的坑洼时,月芙的马儿脚下一个打滑,顿时受惊,嘶叫一声,便在原地大力扭动跳转起来。

    她不常骑马,骑术不佳,与马儿也不甚熟悉,自然不知如何安抚受惊的马,只好惊叫一声,收紧缰绳,试图让马停下来。

    可马在惊慌中又踩到了几处湿滑的地方,越发紧张得停不下来。

    月芙柔弱,不过片刻已有些吃力,快要稳不住身子,坐在上下颠簸的马背上摇摇欲坠。

    赵恒立刻控制住自己的马儿,一边靠近试图帮忙,一边大喝一声“伏到马背上”。

    月芙立刻听话地俯低身子,用力抱住马脖子,防止自己跌下去。

    不一会儿,赵恒来到她身边。

    他稳稳地坐在马上,整个身子探出去,一手去拉她的缰绳,一手牢牢握住她的手。

    “松开!”

    月芙应声放开抱紧马脖子的双臂,被用力一带,身子腾空而起,一下落到赵恒的身前。

    她短促地尖叫一声,随即侧着身子,用力搂住他的腰。

    与此同时,赵恒控制着两匹马,终于将她的那一匹安抚住。

    “好了,别怕。”

    一切恢复平静,赵恒一手揽着她,轻声安慰。

    美人在怀,他没理由,也不想拒绝,就这么任由她紧紧地抱着自己。

    “幸好有殿下在。”

    月芙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连声音都带着颤抖,惹得赵恒又将她搂得紧了些。

    只是,这样一来,两人贴得太近,她的脑袋就埋在他的左肩上,唇瓣更是离他的领口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呼吸之间,热气便能从他的脖颈轻拂而过。

    平静下来后,两个人都开始感到不自在。

    尤其赵恒,身体很快变得僵硬,在寒冷的深秋里,甚至觉得浑身发热,连搂着她那只手的手心里都隐隐渗出汗水。

    月芙与他不同,起初的不自在,在发现他比自己更紧张后,反而得到缓解。

    这是难得可以亲近他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她低垂着眼,眼神闪了闪,环在他腰后的双手开始小幅度地上下摸索,隔着厚厚的衣物,恰好是他的腰椎处。

    脸颊也跟着上移一小寸,恰好和他裸露的脖颈靠在一起。

    赵恒更难受了,原本还有些不确定她是不是故意的,可接下来,她的唇瓣也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脖颈,一下让他确定了她应当是有意的。

    他的喉结无声地滚动,暗暗咬紧牙关,等着皮肤上的那一阵炽热触感过去。

    “别动。”

    没舍得将人放开,只是轻轻拍她瘦弱的肩膀。

    月芙到底还有着几分矜持,没得寸进尺,乖乖地没再动。

    两匹马缓缓前行,穿过这片松林,在一条溪流处停下。

    赵恒抱着月芙翻身下马,将她放下后,牵着马到溪边的一棵树边系好绳索,让马儿在溪边饮水。

    秋风寂寂,流水淙淙,霜寒露重,饮马溪边。

    两人站在树下,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最后,是月芙先开了口。

    她想起自己今日的目的,轻声道:“时至今日,想必殿下也已知晓了,为何我总是赖在殿下的身边,哪怕我已再无力回报,也总是想求殿下帮我,实在是我的身边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赵恒迎风而立,闻声侧目去看她,想了想,认真道:“我先前说过会护着你,这话一直算数,不但是我留在京城的时候,以后我离开了,也一样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这是他作出的承诺,除了祖辈的那点亲缘,他们两个几乎没有交集和羁绊,能对她许下这样的诺言,已是十分不易了。

    月芙感动不已,含着泪用力点头,轻声道:“盼我将来可以不必殿下费心,也盼殿下一切顺遂。”

    想起将来他病逝在西北边塞的结局,她不禁有几分伤感。

    当然,还有隐隐的失望和遗憾。

    他的许诺看起来牢靠,可始终不能令她心安。

    她是想嫁给他的。

    不过,今日已有了极大的进展,做人不能贪心。他警惕戒备,若这时候,她还步步紧逼,只会适得其反。

    已经得到了他的怜悯之心,也已经让他知晓,她有心一直赖在他的身边,他却仍假作不知。

    明明早就心软,甚至心动了,除了最后的那一件事,更亲密的接触,也有不止一次。

    他这样说,一定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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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争吵

    另一边, 赵仁初在草场上等了片刻,不见月蓉跟上来,不禁有些不耐烦, 正要让人去问, 便见她一个人骑了马小跑着过来,不知怎的, 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仿佛有些失魂落魄。

    “二娘,同大娘的话可说完了?”赵仁初诧异地打量她, 问。

    月蓉勉强笑了笑:“说完了, 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说了几句家里的事。”

    “是吗。她去哪儿了?”

    “阿姊——应当自己到别处去了吧,不用管她, 方才不是说了,她一个人到处走走。”月蓉的心里烦躁不堪, 生怕被人察觉方才的事。

    赵仁初扯扯嘴角, 不再追问, 开始带着她往更远的山坡处跑。

    其他人都知趣, 特意跟在后面不靠太近,用说说笑笑的声音替他们化解羞涩和尴尬。

    只是,月蓉今日连羞涩都顾不上,时不时走神,好几次赵仁初同她说话,都没听到,直等他唤了两声, 才回过神来。

    赵仁初不禁心生不悦, 皱眉道:“二娘,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若还有别的事,不妨改日再来。”

    他说着,便催马停在一处缓坡上,翻身下来。

    月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跟上去想要道歉,可情急之下,手忙脚乱,一只脚被马镫套住,狠狠地扭了一下。

    “哎呀!”

    一声痛呼引得赵仁初回过头来:“二娘,你还好吗?”

    他过来搀扶住她,其他在不远处的人见状,也忙靠拢过来。

    “我好像扭伤了。”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痛让月蓉的脸色有些泛白,“恐怕不能再骑马了……对不起,我今日的确有些身子不适,这才走了神。”

    赵仁初也看出她确实受伤了,遂一面让人赶去唤两名马奴驾车来,一面扶着她到一旁的空地上小心坐下。

    不一会儿,两名马奴驾着车赶来,月蓉被搀着上去。有人问她,是否即刻知会大娘一声。

    月蓉想了想,勉强笑着摇头:“不必了,莫扰了阿姊的兴致,晚些她骑马回来了,你们再告诉她。”

    两名马奴不敢耽误,当即驾着车送她上山。

    ……

    空寂的溪流边,两匹马儿饮完水,悠然甩尾。

    月芙在一块巨石边坐了一会儿,眼看休息够了,便站起来,冲一旁安抚着自己马儿的赵恒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否则,教别人看见总是不大好……”

    说着,便走到拴着马儿的树干边。

    碍于身份,他们的关系算不上光彩,无法毫无顾忌地让旁人知晓。

    这是句实话,可听在赵恒的耳中,却莫名觉出几分苦涩。

    他眸光黯了黯,一时没有答应,沉默片刻,又想起了一件事,也走到树干边,一边替她解开绳索,一边低头问她:“赵佑,他年纪小,不懂事,可曾给你带来困扰?”

    先前他疑心沈月芙主动接近赵佑,只是一时气急的想法,后来很快便想清楚了。

    沈月芙生得貌美,即便嫁过人又和离,也依然会吸引不少人,若不是因为有咸宜公主在前,只怕对她有意的人数也数不清。

    赵佑性情单纯,从前也不大和咸宜公主打交道,处事欠些考虑,凭着一腔诚挚,主动靠近沈月芙,不足为奇。

    “他?”月芙没料到他还记着这件事,且态度与上一次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暂时不曾,赵小郎君只是同我说过几句话,后来,便没再见过了。”

    她的回答,也再次解释了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的关系,更印证了赵恒的猜想。

    赵恒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沉沉地应:“知道了。他不适合你,我会帮你劝住他的。”

    月芙张了张口,有点想问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赵佑确实不是合适的人选。不过,她更怕问出口之后,他真的说出个别人的名字来。

    她想了想,只好顺着他的意,道:“如此,又劳殿下费心了。”

    “他本也是我族中的兄弟。”赵恒一本正经地回答,将已经解开的绳索递到她的面前,“回去的时候当心一些,可别再让马儿受惊。”

    “嗯。”月芙柔声应道,接过绳索,看他站在一旁的样子,犹豫着转身,依依不舍地上马,却不像方才逃开时那么干脆,而是拉着缰绳,一边极慢地往前去,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殿下,阿芙走了。”

    赵恒被她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避无可避,只好叹一口气,道:“等等,我将你送出去吧,你头一次来,莫迷了路。”

    说完,也上马跟了过去,走到她前面几步的地方,引着她穿越松林。

    月芙原本委屈又可怜的脸蛋顿时舒展开来,笑得满足又明媚。

    “好,我跟着殿下走。”

    两人就这样骑着马,一前一后地沿路返回。

    大约还记着方才的惊马,赵恒格外仔细地观察地面的情况,每遇到湿滑、坑洼,都会出声提醒,教她如何小心地避让开。

    一直到松林的边缘,再往前去,便是大片空阔的草地,赵恒才停下来。

    “好了,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再过去,很可能会遇见其他人。

    月芙也知道只能在这里分别,倒也不再磨蹭,冲他道谢后,便催动马儿,小跑着离开。

    茂密的枯草,金黄的日光,棕红的骏马,还有烟霞色的她,深深地映在赵恒的眼里。

    ……

    山脚处的居所中,秦夫人自女儿离去后,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一时又盼着女儿能抓住机会,一时又怕出别的意外。

    前十五年里,沈家虽每况愈下,可她的一双儿女到底都过得顺风顺水。哪知,从六月大娘从杜家回来起,女儿的婚事就一波三折。

    如今有了王家的娘子,八王已高攀不上,只能盼着月蓉抓住这位赵九郎了。好歹也是圣人的亲生子,即便过继给了英王,也比一般宗室更牢靠。

    一个时辰过去,秦夫人去儿子尚儿身边看了看,又回到屋里,正想打个盹儿,却忽然有下人进来,道:“夫人,二娘回来了,还受了伤!”

    秦夫人吓了一跳,连忙从榻上爬起来,穿过庭院迎出去:“阿蓉,出了什么事,怎还受伤了?”

    只见门外的马车车帘掀开,两名侍女迎上去,才一左一右将月蓉搀了下来。

    从门外到正院,原本不长的一段路,硬是走了好半晌。

    “阿娘别急,我只是下马时扭伤了脚。”月蓉由着下人替她脱鹿皮靴,脱到左脚那一只时,痛得忍不住“嘶”一声。

    秦夫人心疼不已,一边着人去请大夫,一边亲自撩起她的裤脚查看伤处。

    白皙的脚踝处鼓起小小的一块,泛着淡淡的青色。

    “幸好,伤得不严重,一会儿大夫来了,让开些药,抹两日就好了。”秦夫人舒了一口气,重新将裤脚放下,抬头四下看一眼,这才想起来没进到月芙,“大娘呢?她同你一道去的,怎没和你一道回来?”

    提起长姊,月蓉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慢慢低下头,掩饰道:“我自己先回来了,没告诉阿姊。”

    她的反应有些反常,秦夫人了解女儿,几乎一眼就发现了端倪,遂立刻将下人都遣出去,只留母女两个在屋里。

    “阿蓉,你同阿娘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平日里,你不会不告诉大娘就自己一人回来的。”秦夫人的脸色有些严肃,自和月芙的关系闹僵后,她心里就一直绷着一根弦。

    月蓉咬着唇,因为羞愧和不知所措,起初没说话。可她面对的是亲生母亲,是最亲近的人,而她自己,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沉默片刻后,还是开口了:“阿娘,方才在马场上,阿姊和我说了几句话……”

    她将两人的对话快速复述了一遍,又道:“阿娘,我也不知怎么了,她、她竟忽然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很害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秦夫人听完女儿的话,却先问:“阿蓉,崔家的事,你怎会知晓?我和你阿父都不曾告诉你。”

    月蓉被一下问到要害,忍不住缩了缩,才低声道:“是我听见的……中秋那日,母亲进到贵主时,我也恰好经过……阿娘,我当时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听见贵主说,若不照做,会害了阿父,害了咱们全家,这才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我没有真的想害阿姊啊!”

    “好孩子,阿娘都知道,阿娘又何尝不是……”秦夫人忍不住抱住月蓉,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阿蓉,不怕,你什么也没做,有阿娘在呢。”

    阿蓉再也忍不住,趴在母亲的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

    月芙回到马厩附近时,便被一名马奴告知,妹妹骑马时扭伤了脚,已经先回去了。

    她倒没觉得惊讶,方才那一番话后,月蓉想必已没法面对她这个亲姊姊了,一个人回去,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待回到居所,却见秦夫人正在正院中等着她,身边不见月蓉的影子,也不知是不是要兴师问罪。

    月芙眼眶虽还有淡淡的红,面色却丝毫不变,微笑着向继母行礼,用疏离又不失礼的语气问:“母亲,听说阿蓉扭伤了脚,可曾请大夫来看过?大夫如何说的?”

    “难得你还关心,大夫已来过了,说没什么大碍,抹些药,在家休养几日便好。”秦夫人一直肃着脸,也没像前几日那样躲躲闪闪,更没客气地让她坐下,“大娘,趁着今日,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清楚。”

    月芙见她这般严肃,便依言道:“母亲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想来这些日子,也已在心里憋了许久,还是说出来更好。”

    秦夫人没料她是这样的态度,不禁微微心虚,毕竟自己的确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可想起女儿方才哭泣时可怜的模样,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大娘,先前崔家的事,是我和你父亲对不起你,这话,那日还在崔家时,我们就说过的,你也听见了。如今,已过去这么久,你仍然好好地在家里住着,既然没出事,为何不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若肯不计前嫌,我和你父亲自然也会像从前那样待你,全家人也能过得安生,这样不好吗?”

    月芙静静听着她把话说完,只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母亲这话,倒和妹妹说得一模一样,果然是亲生的母女,同我这个继女不一样。怎么,道过歉就必须要原谅吗?如今我还能坐在这里同母亲说话,难道都是您和父亲的功劳吗?我是否应当感恩戴德呢?”

    一番辩驳将秦夫人打得脸红,可她依然不肯退缩,反而忽然拔高了声音:“阿芙,你何必怪我们心狠?当初,二郎娶你,也是真心实意的,我和你父亲,自然也盼你将来能过得好,以咱们家的光景,你能嫁进梁国公府,已是风光得很了。谁教你惹恼了咸宜公主?要怪只能怪你时运不济!若不是因为你,月蓉和八王的婚事,又怎会落到这般境地?现下,我不许你再耽误她!”

    人人都说,为母则刚。月芙没想到,第一次领悟到这句话,是在继母的身上。

    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可以如此颠倒是非黑白。

    “母亲既然将妹妹婚事没成怪罪到我的身上,我便不得不说两句了。”月芙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因为愤怒而有些微颤抖的手,牢牢抓住桌案的一角,“没错,得罪公主的人是我。可即便没有我,母亲以为,沈家会有好结果吗?公主为何厌恶沈家人,圣人为何疏远沈家人,多年前说定的婚事,为何没人当真,这些,母亲当真不知是什么原因吗!”

    “你住口!别再说了!”

    “恕我无礼,今日我必须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姑祖母!因为姑祖母同圣人不和,让公主记恨!可也是因为姑祖母,从前并不煊赫的沈家,才得以风光起来!若十多年前,您和父亲懂得收敛锋芒,又如何还会有后来的每况愈下!这一切,分明都怪你们自己!”

    月芙一时没忍住,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拔高,变得有些尖锐。

    秦夫人本就知道自己理亏,原本只想用长辈的身份和强势的态度压着月芙,让她不得不服软。毕竟,过去十多年里,月芙一直是个温柔顺从的女郎。

    谁知,她会变得这样分毫不让,一番话说得,让秦夫人毫无反驳之力,只能惊怒地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许久说不出话来。

    “母亲,今日我言尽于此,顾念着家人的情分,我即使知晓了真相,也还未做过什么。您和父亲养育了我,我本就欠了你们的情,只是,到如今,我想,这份情已然还完了。我并非软弱可欺之人,往后,若再打这样的主意,我绝不会再容忍!”

    说完,她倏然起身,在秦夫人惊怒的目光中,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也不等对方的回答,便转身离去。

    屋里剩下秦夫人一个,呆呆地坐在榻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到一旁去。

    “夫人!”侍女从外面进来,恰好见此情形,立刻奔到近前,将人扶住,“可要再将大夫唤回来看看?”

    秦夫人的眼前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待重新恢复清明,才无力地摆摆手。

    她没病,不需要看大夫,只是被大娘吓到了。看方才的情形,大娘恐怕不是在开玩笑。

    看来,大娘和这个家,已是水火难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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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劝说

    回到自己的屋中后, 月芙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气得浑身微微颤抖。

    素秋和桂娘都已经察觉到方才在正院里的动静,两人对视一眼, 什么也没说, 更没上去劝,只是倒了一杯稍凉的茶放到案边, 便一同退到外间,默默地做起针线。

    这时候,怒火远胜伤心, 只有让她一人待一会儿。

    屋里静了许久, 月芙才从控制不住的颤抖中缓过神来。

    她拾起手边的茶杯,仰头一口饮尽。

    本就不热的茶水已经变得寒凉刺骨,顺着喉管落进腹中, 激得她抖了抖,脑袋也跟着飞快地思索起来。

    和继母的那一番话, 已算和家里彻底撕破脸了, 她不难想到, 一会儿等父亲从衙署中回来, 继母会如何添油加醋地将事情告诉他。

    而父亲……虽是亲生的,却比继母更指望不上。

    继母还会顾忌着后娘的身份,生怕被人指责苛待继女。亲生的父亲却一味地只管自己。

    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若他有担当些,当初圣人践祚时,主动低头认错,负荆请罪, 也好过后来的龟缩家中, 浑浑噩噩, 只靠着杜家替他一次又一次地扛过考绩和调职。

    这样的父亲,哪里会帮她呢?

    想来继母已经心生警惕,生怕她的存在,会威胁全家人的前程,尤其是月蓉的婚事。

    梦境里,他们被赵恒斥责后,仍然将她硬送进了定远侯府。

    而这一次,虽然因为她的提前筹谋,崔贺樟已没法再用“续弦”的借口将她强行带走,但谁知道,她的父母会不会另起他意?

    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幸好,现在她每到一处,身边都有赵恒派的两人暗中保护着。

    赵恒身边的人,除了那个叫杨松的,是从小就跟在身边的近侍,其余人似乎都是到了边塞以后,才陆陆续续成了他的侍从。

    他们的面孔很少出现在京城,因而也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引起怀疑。

    ……

    时至十一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行宫断断续续下起雪,薄薄的一层,铺开在山野间,纷纷茫茫,美不胜收。

    长安城里,已有十数个西域番邦属国的使臣抵达,正等着年关时谒见大魏天子与皇族。

    照往年的惯例,圣人会先派礼部与鸿胪寺的人前去安排好一切,待年关临近时,再令他们分别前往骊山,由太子亲自下山带其入行宫拜见。

    然而,今年,圣人却出乎意料地让八王赵恒先行下山,前往长安,与礼部、鸿胪寺的官员们一道安顿这些西域来的使臣们。

    此举自然引起朝中的许多议论和猜测。

    八王从前从不参与朝政大事,这一次不过留在京中的时间久了些,圣上便把接待使臣的重任交给他,也不知是不是有重用的意思。

    到底和太子一样,赵恒也是嫡出皇子,这么多年,圣上对王皇后的子女有多么宠爱,朝臣们有目共睹。

    不过,虽委以重任,但到底也只封了个临时的职衔,待差事办完,依旧除了亲王的头衔,只有个六品校尉的实职在,也不知圣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面对外界的猜测和议论,赵恒倒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并非对此毫不诧异,只是,他心里清楚,这时候,表露的情绪越多,越容易授人以柄。

    尤其是和太子赵怀悯在一处时,更要当心。

    他心里有种感觉,经此一事,长兄恐怕已对他生出戒备了。

    下山之前,赵恒仍旧没忘记月芙的事,挑了一个午后,到赵佑的居所去探望一番。

    距离上回马球赛上的坠马已经过去多日,赵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上擦伤处深红色的硬痂还未脱落,因此,这些日子,他仍在家中闭门休养。

    许是闷得久了,一见赵恒过来,他顿时十分高兴,吩咐侍从下去备些酒菜,要好好喝几杯。

    “八王兄,我的伤都已愈合了,大夫也说可以饮酒,只别饮醉就好。”见赵恒往自己手上的伤处看,他连忙解释,憋了许多日,总算有机会放纵片刻,自然不能错过。

    “好,那便只饮三杯。”赵恒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心有不忍,也没阻止。

    冬日的午后,白雪晶莹,红泥小火炉上温着酒,一张食案横在窗边,上面摆着才刚出炉的炙羊肉、乳酿鱼,好不惬意。

    杯酒下肚,赵佑满足地叹了一声。

    “八王兄,多谢你今日来看我,其实我没什么大碍,那日,看你打球,我实在羡慕佩服极了,只可惜,我没有王兄你这样的本事。”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因烤了火,脸颊红扑扑的,双眸发亮,语气里满是诚挚。

    不知怎的,赵恒有些不愿直视他的眼睛。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

    “你不必羡慕,更不必妄自菲薄,若想技艺精湛,只管勤加练习,日积月累,总会精进。”又饮了一杯酒,吃了几口炙羊肉,他慢慢地开口,“我今日来,除了探望你,也是有些话要同你说。”

    赵佑平日没有太多机会能同这位八王兄说话,一见他有话说,立刻放下木箸,挺直脊背,正色道:“八王兄,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上一回,在宴席上,我见你对沈家大娘子似乎格外不同,不知是否误解了你?”

    一听“沈家大娘子”几个字,赵佑的脸顿时红了,看也不敢看他,低着头结结巴巴道:“我、我确实——没有,王兄没看错……”

    赵恒看着他羞涩的样子,一时觉得心头发堵,一时又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问:“你为何喜欢沈娘子?”

    赵佑一愣,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片刻,忸怩道:“因、因为沈大娘、她生得好看,说话还温柔……”

    原因如此简单。不过,年少的情愫,本就不该有太多杂质。

    “那你是否打算娶她?”赵恒又问,这一次,语气变得格外严肃。

    “娶她?”赵佑又有些发懵,仿佛一时没听懂,跟着重复一遍,在口中仔细咀嚼这两个字的含义,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若能娶她,自然好!”

    赵恒沉默片刻,慢慢道:“你可曾想过,要如何娶她?她是沈家的女郎,才和离不久,杜郎中要新娶的人,是咸宜公主。她的身份尴尬,本就受到许多流言蜚语的困扰,这些,你可曾想过?”

    一番话缓缓道来,仿佛当头棒喝,打得赵佑不知所措起来,待在原地,说不出话。

    赵恒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道:“还有你这边。叔父和叔母是否能接受沈娘子?你娶了她,能不能保她无虞?沈家的境况已然不好,据我所知,她在家中过得十分艰难。若你没想过这些,又如何能护住她,让她心安呢?莫说是她,恐怕连你,连叔父和叔母,都会受到牵连。”

    赵佑的父亲只是圣人的堂弟,关系本就不亲近,他们这一支,在宗室里一直默默无闻,在朝中更是没什么作为,一没实权,而无圣宠,根本无法与公主、太子等人相提并论。

    “我这话,听起来恐怕有些伤人。”赵恒见这位堂弟的脸色渐渐变白,脑袋也开始慢慢低下去,整个人惨淡无比,疑心是自己的话太重,让他一时接受不了,“但都是肺腑之言,望你不要因此介怀,这两日静下来时,也可再想想。”

    他说着,理了理衣袍,从榻上起身,就要离开。

    只是,当他走到门口,还未踏出去时,却忽然听见赵佑低声唤他:“八王兄。”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就见坐在窗边的赵佑有些萎靡地看过来,搁在膝上的那只手上还有一大片深红的硬痂,看起来触目惊心。

    “谢谢你今日同我说这些。”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但仍然强撑着精神,看过来的眼神虽然难过,却十分真挚,“这些,我的确不曾仔细考虑过。王兄放心,我会自己好好想清楚的。”

    他虽还没及冠,也没经历过别的挫折,但这么多年,赵恒是什么样的人,他看得清楚。别的宗室兄弟都与他不大往来,尤其是几位皇子皇女,哪怕是被圣人过继出去的九郎,也很少会理会他。

    只有八王兄赵恒,对他和对其他人一样尊重。别人都说八王面冷,难以亲近,他却从小就喜欢默默地跟着八王兄,哪怕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赵恒听他这样说,脸上慢慢多了一抹笑容。

    “男儿有志,不妨勤练骑射,读史明志,将来护卫家国,造福百姓,建功立业。”

    不知是不是因为赵恒的确上过沙场,又或者是他的身上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英武之气,只这么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让人感到有些热血沸腾。

    赵佑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竟也有点振奋:“八王兄,我明白了!”

    赵恒微笑着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

    听说赵恒下山回了长安后,月芙有多日都深居简出。

    父亲、继母和妹妹一直避着她,每日早晚见面,连话也说不上两句,唯一不知情的弟弟尚儿倒还与从前一样,与她说说笑笑。

    可秦夫人仿佛生怕儿子也被她害了一般,急忙将人拉走。次数多了,尚儿也变得拘谨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

    月芙不管他们的疏远和冷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为了不值得的人斤斤计较,气到自己,才得不偿失。

    一直到十二月初七这日一早,她才带着素秋和桂娘两个一同离开骊山山脚的居所,往长安的方向行去。

    明日是她亡母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她都要亲自到寺中请法师做一场佛事,再往佛前进一炷香,以表思亲之心。

    今年即便来了骊山,她也不想有例外,提前一日回长安,只等明日一早去寺庙。

    前几日才下过雪,还未化尽,路上有些湿滑,马车在山路上行得极慢,颠簸的感觉也少了许多。

    月芙坐在车中,手里捧一只精致的暖手炉,靠在隐囊上,听着素秋说话。

    “奴方才问了许侍卫,前几日,咱们家里的确有人下山去了。许侍卫跟了一路,说是见人去了崔家。”

    许侍卫是赵恒留下暗中保护她的两名侍卫之一。

    自与秦夫人正面争吵过后,她便留了个心眼,让素秋暗中去拜托那两名侍卫暗中留意家里的动向,果然发现了蛛丝马迹。

    算时日,被勒令在家中闭门三月的崔贺樟,应当已经出来了,这时候命人去崔家,还能为了什么?

    不能给崔相公做继室,便只有被塞进外面的宅子里,给人做外室的份了。

    月芙低头看着手炉上的纹路,轻叹一声。

    她的家人,为了摆脱她,真是已经半点廉耻也不顾了。

    从山路上下来,马车渐渐驶入宽敞平坦的官道。

    月芙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外头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雪花,轻声道:“回长安这两日,恐怕会不太平。”

    这一路行了两个多时辰。

    一行人回到崇仁坊的郑国公府时,已到辰时。

    月芙沐浴更衣后,便先坐在书案边,写了一封短信,让素秋交到许侍卫的手中,请他今日便送到赵恒的手中。

    眼下赵恒正忙公务,恐怕没法及时从慈恩寺得到她递过去的消息,只好劳许侍卫亲自送一趟。

    若不是时间宝贵,她也不想在这时候打扰他。

    ……

    曲江池畔,赵恒同礼部尚书萧应钦一道设宴款待十几名西域使臣。

    照各方来报的信使们带来的消息,今日一早应当是最后一名使臣,即吐谷浑的西平公慕容乌纥,就应当抵达长安。

    鸿胪寺卿陈江昨日便已准备好一切,今日坊门甫开,便已带着人前去迎接。可直到如今,曲江的这场宴席已过半,仍未见慕容乌纥出现。

    据前去等消息的小吏说,慕容乌纥态度蛮横无礼,处处挑刺,在城门外便挑剔不已,这才耽误了行程。

    萧应钦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可见一旁的赵恒依旧淡定如常,又只好静下心来,继续等待。

    使臣不恭,他们也无计可施。如眼下在场的西域小国,自然都恭恭敬敬。可吐谷浑这几年兵力越发强大,时常侵扰边境,尤喜趁几方纷争时,横插一脚,好几个小国都苦不堪言。

    众人又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有人进来报:“陈寺卿和西平公到了。”

    底下的使臣们纷纷起身去迎,赵恒和萧应钦则只从榻上站起来,立在原地等待。

    未见到人,就先听见一道粗犷的嗓音:“不是说要设宴款待我?我还未到,怎宴已开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名膀圆腰粗,面方耳阔的大汉大步走近,跟在他身边的鸿胪寺卿陈江已然有些掩不住满脸的不悦。

    萧应钦见状,忍不住有些忿忿,可碍于情面,不想损了大魏的气度,只好什么也不说。

    赵恒站在高处的主座边,淡淡道:“这是设在午间的宴席,款待诸位使臣,并非只为慕容将军一人所设。将军一人来迟,不好让诸国使臣一同等待,只好先行开宴。烦请将军,下一次准时赴宴。”

    慕容乌纥年逾不惑,自恃为吐谷浑贵族,乍见年纪轻轻的赵恒这般云淡风轻地同自己说话,一时横眉:“敢问这一位是何人?都说大魏人才济济,怎连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子也能在此说话了?”

    照往年惯例,这场宴席只会有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二人主持,因此,慕容乌纥并不知晓他是谁。

    “你——”萧应钦见他如此冒犯赵恒,忍不住要开口斥责。

    可还没等他的话出口,却见赵恒镇定自若地往前走了一步,用与方才一样波澜不惊的语气,淡淡道:“慕容将军想必并未见过我,我却早听说过慕容将军的名号。前年与吐谷浑的那场大战中,我曾亲手斩杀吐谷浑将士十人,听说,有两名是出自慕容将军麾下的猛将,一个叫慕容褐陀,另一个叫伏连筹。”

    慕容乌纥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两人的确是他的爱将,也的确丧生于前年的那场大战中。最后虽以双方讲和结束,但若耗时再长些,恐怕依然是大魏获胜。

    这也是他今日会以藩国使臣身份来长安的原因。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郎君竟然还斩杀过吐谷浑将士。

    周遭众人都用看好戏的目光看着他,顿时令他无地自容。

    吐蕃使臣高声道:“慕容将军,这一位乃是大魏皇帝的第八子,楚王殿下,你还不快快行礼!”

    吐谷浑这些年不断壮大,与吐蕃之间摩擦不断,两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慕容乌纥被众人戏谑的眼神看得怒火中烧,却没处发泄,只好绷着脸,弯下腰向赵恒行礼,在侍从的指引下,走到为自己准备的食案边坐下,不再挑衅。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被赵恒几句话轻易化解。

    宴席继续,赵恒看着底下暂时不敢再口出狂言的慕容乌纥,面不改色,重新捧起酒杯,向方才受了一路气的陈江扬了扬:“陈寺卿,有劳了。”

    萧应钦和陈江二人不禁对视一眼,再看向赵恒的目光中,已然多了几分敬佩和赞叹。

    这时,一直侯在殿外的杨松走进来,站到赵恒的身边,低声道:“殿下,郑国公府送来了沈大娘子的信,请殿下务必今日便拆阅。”

    说着,他将信奉到赵恒的手边。

    赵恒的眼神动了动,将信快速收入袖中,冲身边的萧、陈二人歉意地点头,随即便站起身,快步走到无人的地方,拆信阅览。

    作者有话说:

    关于加更,最近好像又到关键剧情点了。明天我要去相亲,后天大后天出去农家乐一下,都没空,更新不出意外都会按时来。5、6、7这三天我会挑两天加更的,可能是两更,也可能是字数多一点的章节,到时候看断章的情况吧。感谢在2021-09-30 22:44:29~2021-10-01 22:5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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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风雪

    落了一夜的鹅毛大雪, 近黎明时才停。

    月芙醒来,推开轩窗,这才发现, 植在庭院中的一株四季常青的松柏被压断了两根枝桠, 恰好砸在树下的石桌石凳上。

    桂娘想唤人进来赶紧清理,却被月芙制止了。

    “这天还冷着呢, 看样子还要落几场雪,咱们也不住在家里,还是等过几日天彻底放晴了, 再让他们收拾吧。”

    几人遂吃过朝食, 收拾一番,重新坐上车,出崇仁坊, 朝着慈恩寺的方向驶去。

    比之昨日,大雪过后的路面越发难行, 车夫将车驾得格外小心, 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 才抵达晋昌坊的坊门。再到慈恩寺的时候, 已比预计晚了近一个时辰。

    幸好因天气不佳,出行的人极少,寺中也只寥寥几名香客,皆是行色匆匆。

    知客僧将月芙迎进去,也不耽误,即刻引她到大雄宝殿上香,接着, 就将做佛事的法师请来。

    照从前的惯例, 做完佛事, 还要留下用一顿斋饭,只是,这天眼看还要下雪,耽误不得,便只好多奉一份香火钱,尽早离去。

    离开前,一位从西院来的小僧匆匆走近,冲月芙低声道:“八王有话带给沈娘子:今日可直接前往骊山。”

    马车遂不再回府,而是直接出了晋昌坊,朝城门的方向行去。

    车夫有些犹豫,先行停下,问:“娘子,照这情形,兴许等咱们赶到,已经入夜,上山也会有些困难,是否要先回府,明日再做打算?”

    出城门,再往骊山,本就要行两个时辰,今日雪天,只怕时间会更久。夜里走山路,十分危险。

    不过,月芙只犹豫了一瞬,想起方才那位小僧的话,还是咬咬牙,让直接去骊山。

    车夫不再多问,急忙赶着车驶出城门。

    一路行去,周边的行人越来越少,城外百姓聚居处的村庄,也越来越少,一个多时辰后,进入一片被植被覆盖的丘陵。

    植被上皆盖了一层雪,在西北风席卷而过时,马车行过,马蹄踏过时,皆扑簌落下,落进地上的积雪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车夫不敢大意,一靠近坡道,便又放慢车速,只求安稳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两边原本看起来空无一人的树丛中,忽然冲出十几名彪形大汉,个个凶神恶煞,横眉怒目,看起来已在此等候多时。

    “什么人,竟敢拦我家的车!”车夫赶紧拉着缰绳,控制着马儿停下,不让车轮打滑,一面冲这些汉子大喝。

    同行护卫的三名家仆也纷纷跳下地来,将马车护在中间。

    只是,面对十几个身形魁梧,面容可怖的大汉,依然显得势单力孤。

    只听其中一个汉子冷笑一声,道:“拦的就是你家的车!小娘子,我知道你就在车里,乖乖下来,我绝不会为难,否则,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车里,素秋已被吓得脸色煞白,抖着手去拉月芙:“娘子,咱们要怎么办?”

    桂娘年岁大,比她稍镇定些,一把握住月芙想去掀车帘的手:“娘子,别看,兴许他们不知道里头到底是谁呢,兴许是打家劫舍的山匪……”

    月芙亦害怕不已,但她们都知道,这一带是圣人年年要走的路,往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根本没有山匪。

    她咬着牙,冲桂娘和素秋摇了摇头,示意她们噤声,接着,凑到车窗边,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缝,观察外面的情况。

    雪花迷眼,北风萧瑟,视线有些模糊,乍一看去,只有几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可有一张脸,月芙却是熟悉的。

    那人站在那些汉子的前面,络腮胡子,脸上有一条两寸长的刀疤,从左眼下横亘到鼻梁上,看起来狰狞无比。

    崔贺樟是太子勋卫郎将,是东宫亲卫的几名头领之一,手下自然也养了几个人。

    这一个,就是他的心腹之一,名唤唐武。在她的梦境里,被迫嫁进定远侯府后,曾几次见到此人出现在崔贺樟的身边。

    “崔家的人。”月芙放下车帘,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道。

    果然是他。他性情乖张,一次没成,还被人砸晕了,便会变得愈加狠戾。

    若是半道将她劫去,无人知晓,要如何处置□□,便都随他心意。

    大雪天,此地人迹罕至,难怪他们要等在这里了。

    昨日已将事情统统告诉赵恒,今日既是他让她走的,便一定已做好了安排。再不济,后面也还跟着两个他的亲兵侍卫呢,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放跟得远些,应当很快就能追上来。

    眼下要做的,应当是拖延时间。

    “你们想要什么!若是要钱要粮,多少都可说,我一定都依!只请几位壮士高抬贵手,莫阻我们一家人过路。”

    月芙坐在马车里,忽然高声地喊,把桂娘和素秋两个吓了一跳。

    桂娘先反应过来,也跟着高喊:“是呀,临近年关,可别做这晦气事,想要什么,想要多少,只管说便是!”

    外头鸦雀无声,那十几人丝毫没有因为听见钱财而有任何反应。

    只有唐武回:“莫费心思了,既然小娘子不肯听话,我们便只好得罪了。”

    说着,便是一阵喝声,十几个人一拥而上,迅速将三名家仆和车夫制服在地。

    眼看他们就要将马车围拢,唐武甚至已经爬上车辕,掀开车帘,一只手向月芙伸来。

    桂娘和素秋尖叫一声,几乎同时下意识将月芙护在身后。

    “你们走开!不许碰小娘子!”

    可唐武力大无穷,一把抓住素秋,往旁边一甩,便又要扑进来。

    这时,只听呼啸的北风中,响起“嗖”的一声,紧接着,又是“扑哧”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皮肉里。

    唐武已经伸到近前的手忽然一顿,随即面孔一阵扭曲,在外抓住车框的另一只手力道一松,整个人往后栽去,倒在雪地里。

    马蹄声渐近,一道熟悉的沉稳嗓音传来:“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官道上劫掠!”

    是赵恒带着人来了。

    月芙差点跳出来的心先是一停,接着,才慢慢落下。

    她猛地长出一口气,和桂娘、素秋一同握了握手,掀开车帘。

    唐武左手臂上中了箭,流淌出的鲜血已染红了周围的一片白雪,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站起来想要逃走,却被赵恒用另一支箭射中衣袍。一个趔趄之间,赵恒已经赶到近前,将他困住。

    “我记得你,”赵恒命身边的两名侍卫将人拿住,低头打量着他的相貌,“你是崔郎将的人,也在太子勋卫中有职衔。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官道上公然劫掠,今日若非被我遇见,这几位无辜的百姓,岂非要遭罪?说,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唐武即便不认识赵恒,此刻见他身上穿的紫色衣袍,也能猜出他的身份,立刻忍着痛,面色扭曲道:“不,没人指示我,是我自己干的!”

    “是吗?辩解的话,还是留到行宫,去同太子说吧。”赵恒冷淡地瞥他一眼,一挥手,让侍卫将人带下去,简单处理伤口后,便立刻送往骊山。

    余下的十来个汉子,有几名逃走的,其他也都被拿下。

    直到这时,赵恒才终于走到马车边。

    “沈娘子,让你受惊了,抱歉。”

    这话说得语气平淡,在旁人听来,只是一句疏离的客套话,可月芙却看见了,他说话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歉疚和怜惜。

    这是在人前,月芙知道他刻意疏离,于是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眼,轻声道:“哪里,还要感谢殿下救命之恩,若没有殿下,我们恐怕、恐怕要遭罪了……”

    唐武当然不会杀了她,可想起梦境里被困在崔家后的事,她实在害怕极了。

    “无妨。我也是恰巧要赶往行宫。原本是要同陈寺卿和萧尚书一起,一早便带着使臣们过去的,只是我忽然想起还落下了一份文书,中途带着人赶回城中,回来时,便遇见了娘子。”

    这一番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既然要将唐武等人交给太子处置,赵恒自然要让自己的忽然出现合情合理。

    “好了,今日大雪,此地不宜久留,继续赶路吧。”他说着,冲月芙略一点头,看着她坐回车中,转身经过她的车窗时,又停了停,“天冷,娘子注意保暖。”

    月芙坐在车里怔了怔,这才注意到,原来被一直捧在手里的手炉已经凉透了,而方才那一会儿,她的双手露在外面的风雪里,已被冻得发红。

    素秋喘了口气,将手炉里的灰烬倒出来,再点一支新的小碳条投进去。可因为方才的变故,她的手有些不听使唤,怎么也点不着。

    “我来吧。”在桂娘开口之前,月芙先轻轻握住素秋的手,自己接过碳条点燃。

    马车在赵恒的带领下,重新上路,以缓慢的速度在风雪中前行,又是一个多时辰后,才终于抵达骊山。

    只是,此刻,风雪未止,上山的路却已不能走了。

    赵恒带着两人到前方看了一眼,便果断回头:“沈娘子,山路已走不了,今日恐怕要在山下住一晚了。”

    月芙从车中探出脑袋,笑问:“不知殿下可寻到住处了?”

    “这两年偶有人被雨雪困在山下,圣人便命人在山下建了一处轩馆,专供人歇脚,就离此处不远,可在那里先过一晚。”

    赵恒伸手指了指西门,他裹着发的幞头上已结了一层薄霜,两边的肩上也落满了雪花,看起来冷极了,可身形却是一样的挺拔高大,仿佛一点也没感觉到寒意。

    月芙有些替他担心,赶忙道:“那就快去吧,殿下也得避一避寒。”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更新,我尽量,实在没时间的话,会在文案写明,放到后天一起更。感谢在2021-10-01 22:51:20~2021-10-02 23:4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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