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回忆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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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难眠,又焦虑难安地等了大半日,次日傍晚时分,赵珣终于安排好了一切。

    秦婉跟着他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辚辚行了小半个时辰后,在御史台官署附近的一处小亭子边停了下来。

    一个青衣小吏早已等候在此,这时连忙呵腰迎上来,刚唤了句“王爷”,见赵珣蹙眉摆手,便立刻识趣地不再多话,也不敢多看秦婉,只在前引着二人从一隐蔽的侧门进了官署。

    御史台官署内人声萧索,却柏树遍植,入了秋后,那苍翠之色愈加深重如墨,无数回巢的黑鸦盘旋其上,粗粝刺耳的啼声交映成头顶的阴云。

    乌台乌台,大约当是此景。

    秦婉一身素衣,垂着眼跟在赵珣和那小吏身后,沿衙院后的小径行过数十间值房和衙堂,又悄悄转过东园的寻常牢狱,到了南庑诏狱外。

    等那小吏进去交涉片刻后,赵珣回头看了她一眼,两人从檐下走出,从煌煌天日里迈入诏狱幽深的甬道内。

    无论哪里的牢狱,似乎都是这样阴暗、森冷、压抑,三人的脚步声回荡其间,仿佛催命的钟声,甬道两边的牢间里忽而响起一些惊惧的哀泣问饶。

    秦婉不由想起了她最后一次见二哥,也是走过了这样长得好似望不见尽头的甬道。

    那一年,大哥大嫂已先随父亲进了京,她和二哥二嫂因母亲染病暂留在了杭州,本打算等来年春天也要进京一家团圆,却不料,先等来了父亲出事的消息。随后,二哥便也被抓走,拘入了杭州州狱。

    因是谋逆大案,疑犯家属不得探监,她想尽办法,用尽关系,抛弃了一切尊严,才终于在二哥即将被押解进京的前夜,求得知府同意,让她和二嫂带着酒菜去了狱中。

    那时仍是冬季,江南的冬季总是湿冷无比。

    曾经名满杭州的少年才子,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二哥被刑讯折磨得遍体鳞伤,不成人形,瘦骨嶙峋的身体裹着薄薄的囚衣,就那么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那夜,二嫂抱着二哥哭得几乎昏死过去,而她蹲在一边,泪眼朦胧中,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撕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四个月后,永王谋逆案定刑,秦氏一族男丁立斩,女眷全数没入教坊司。

    旨意传到杭州那日正是行刑日,她们接到消息时是午后未时,而父亲和大哥二哥,已于一个时辰前,被问斩于遥远的汴京五朝门。

    那一年大哥二十岁,二哥十七岁。

    大嫂和二嫂在同一天,分别于京城和杭州家中自缢殉情,母亲亦在当夜病急而终。

    那一年,大嫂十八岁,二嫂十六岁。

    那一年大哥考了乡试第三,正准备春闱大显身手,那一年,二哥和二嫂成婚刚满一年,说要给她生个小胖侄子玩,那一年,父亲和母亲在信中商量着该给她寻一个好郎君了,却又舍不得将她嫁出去。

    那一年,她失去了所有亲人,失去了一切。

    那之后,她靠着父亲朋友和姻家的暗中接济,给二嫂和母亲草草下葬后,选择了苟全性命,进了教坊司。

    接着,就在教坊司接客前夕,被沈筠救了出来。

    那是秦婉没想到的转机。

    被救后,她从未和沈筠说起过那些事,从未说起过父母兄嫂,也从未说起过她本打算以自己的才情美貌攀上某个贵人,等到有一天总要为秦家洗刷冤屈,如果一个贵人不够,她可以伺候两个三个无数个。

    不说,是因为沈筠为了救她,耗尽了家财,求遍了人,她不该让他再为自己伤神,不说,是因为也许她伺候了无数个贵人,也无法真正做什么,不过早早死于花柳脏病罢了,不说,是因为沈筠若知道了她的心思,也许会想办法帮她伸冤,而她知道他不可能成功,她不想害了他。

    于是她就那样嫁给了沈筠,并且强迫自己笑着面对沈筠,这个善良的人应该得到最好的回报。

    可她心里却一直迷茫而自责,她无法心安理得地过那样正常的日子,尤其是当时间一长,她发现自己渐渐竟开始真的在笑时,她更加羞愧,仿佛她在拿沈筠为自己苟且偷生找借口。

    那样矛盾的心绪持续了很长一阵,直到有一天,沈筠也离她而去,她再次失去一切,直到她把骆宁从车溪河边救回来。

    和骆宁成亲后,秦婉终于把藏了那么多年的心事和回忆说了出来,她说起自己苟且偷生的愧疚,说起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和嫂嫂们,说起那些最痛苦残忍的时刻,也说起曾经那般幸福快乐的日子。

    彼时,骆宁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静静地听着,然后在她耳畔轻轻安抚,她好好活着便是他们最欣慰的事。

    骆宁并没有说要为她父亲翻案,秦婉也没有提起,但他们都知道骆宁迟早有一天会这么做。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骆宁会偏执地选择在这个时候,以区区一个监察御史的身份,冒险去掀开那桩滔天冤案。

    一个皇帝是不可能向任何人谢罪的,可骆宁做的,就是要让雍熙帝在活着的时候,亲口承认自己的错,亲手纠正青史上的冤,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皇帝愧对她秦婉的父亲,愧对她们秦家……

    秦婉的胸口骤然弥漫上一片酸涩,她忙凝了凝神。

    越往深处走,昏暗的甬道里便越安静了,两边的牢房开始空起来,甬道尽头那一方高高的小窗越来越近。

    她不由绞紧了十指,快到了。

    又走过了两间牢房,那小吏终于在甬道尽头左边的牢房门前停下脚步。

    秦婉控制不住地两步上前,而后心里倏然一松——

    这是一间很小的牢房,比前头他们经过那些牢房还要小去近一半,逼仄如幽幽百尺之井,举动之间仿佛可触四壁。

    但里面的人好好的。

    骆宁正负手立在牢房中间,仰头看着那方高高的小窗,微弱的夕阳余晖透过小窗投射进来,恰到好处地为他俊美无暇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浅淡光晕,也让他的身姿在这逼仄中愈显挺拔高峻。

    那些人还不敢对他用刑。秦婉眼眶微湿。

    小吏取出钥匙去开锁,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骆宁这才转过头来,视线只在那小吏身上停留一瞬,便看到了小吏身后的秦婉和赵珣,淡漠平静的神色立时有了一丝裂痕。

    “婉婉!”他转身一步到了门边,墨眸紧紧盯着秦婉。

    “阿宁……”几乎是在小吏将门打开的下一刻,秦婉哭着扑进了骆宁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骆宁用力抱住她,不停地亲吻着她的额头,一声声道歉,“是我的错,我让你担心了,我让你担心了……”

    牢房外头的赵珣望着这一幕,对那小吏使了个眼色,让人先行离开,自己亦退去旁边。

    两人紧紧相拥了许久,秦婉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却是哽咽质问:“你不是说什么都不会再瞒着我吗?为何这次又不告诉我?”

    骆宁看着她红红的双眼,脸上有愧疚神色:“对不起,婉婉,我知道这件事你一定不会同意,可我自认有九分胜算,而且我必须要做,必须要在今上在位时……”

    “我明白,我明白你想为我爹彻彻底底地翻案,”秦婉泣声打断他,“但你这一分冒险便是身陷囹圄,你要我和孩子怎么办呢?”

    骆宁听得一愣,随即又似狂喜又似不可置信:“孩子?你说孩子?婉婉,你、你是说——”

    秦婉含泪点点头:“昨日上午我去了医馆,杜大夫说已有一旬半了。”

    骆宁霎时心潮汹涌,到这时,他才真正后悔了,他竟让秦婉怀着孩子为他忧心奔走,竟差点让秦婉陷入当年的境地,他一下又紧紧抱住她:

    “杜大夫怎么说的?你的身子可有受影响?孩子现在如何?”

    秦婉在他怀里点头又摇头:“昨晚韫儿和王爷又派人请了杜大夫来,为我开了安胎药,已暂且稳住,杜大夫说头三月最是关键……”

    骆宁听了心中稍安,却又自责更甚:“我真是混蛋,婉婉我……”

    孙先生说的没错,他太自负了,总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以为自己看透了帝王心思。

    他已将当年永王谋逆案的事全部查清楚,手上掌握的证据甚至可以直接为永王本人翻案,可他没有那么做,他亦自私,永王和无数被此案连累的无辜清白之人,他会为他们翻案昭雪,但那是等太子继位后,现下他只想为秦婉的父亲为秦氏一门洗清冤屈。

    他步步为营地将事情顺理成章地引向周涣,他谨慎小心地将秦珩的事与永王切割,最后,他在无可回避的朝会上向皇帝突然发难。

    他本以为雍熙帝看重身后之名,看重自以为的明君形象,绝不会在百官睽睽的朝会上抵触言官善谏,也绝不愿在青史上留下拒纳忠言的污名,而相比之下,单承认秦珩的冤案虽也略损圣名,但毕竟只是错冤一人一门而已。

    他却未料到,年老体衰、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帝王对永王案的忌讳到了这般程度,已然无法接受此案被掀起一点点波澜。

    幸好,为了那剩下的一分冒险和未知,他亦做了准备。

    念及此,骆宁松开秦婉,低头凝视着她的眸子,温柔道:“婉婉,你不要太忧心,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