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白发弗所辞,尘世徒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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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宁从揽月坊出来时,将近宵禁,街道上鲜有行人。

    乐坊门前停了辆马车,蓬盖下挂了一盏灯,几只飞蝇环绕。仿佛候了许久,马匹时不时跺着蹄子。

    入夜的凉风吹不散酒气,不足以使人清醒。

    踟蹰片刻,她还是上了马车。

    车舆内悬了一盏昏黄的灯,青年男子正倚着车窗,低头看书。待岁宁落座,他才不紧不慢地抬首,将她的忧郁之色尽收眼底。

    耳边车轮声辘辘,竹帘拍打着窗框,宋聿卷起了手中的竹简。

    岁宁听见他说:“临近宵禁,我以为你今晚会在这里过夜了。”

    她没作声,只垂着头,面上染上一抹酡红,一时表情讷讷。

    静默许久,耳边又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宋聿捧起她的面庞,在昏暗的灯影中打量着她醉酒的酡颜,略显惆怅。

    岁宁偏开脸,不肯看他。

    “喝酒了啊……”他喃喃道。

    他尚不知夫人因何事借酒消愁,只猜测这事一定与自己有关,便只能将人圈在怀里,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不必这样折磨自己。”

    隔了好久,宋聿才听到她哑声骂了一句:“骗子。”

    连心中酸楚都忍着不肯发作,那该是对他有多失望,才会如此难过?

    他只在她耳边说着对不起,却不能把愧疚都说清道明。有许多事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可哪怕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依旧能让她察觉出端倪。

    夷陵别院里提早被遣散的奴婢,别院地下备好的密室……她仍不知晓宋聿与梁氏所谈的交易是什么。

    思及这些,怨怼化作滚烫的泪落在他的肩头。

    岁宁死死扣着他的掌心,锋利的指甲抠出道道血痕。就像当年刘晟推她落水,指甲抠烂了书封的怨恨。她哽咽道:“当真是过分,置万千人性命于不顾不算,还要故作委屈来招惹我。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都是这乱世中啃噬着平民血肉的伥鬼。

    她恨自己将手中所有的底牌都托出了,却只见到他的沧海一粟。

    他问:“还有呢?还怨我什么?”

    岁宁悻悻地低下头,说道:“还有……什么都瞒着我,害得我像个笑话,徒然为你奔走。”

    她卸了力,双手垂落在罗袖间。

    宋聿想抬手替她理一理凌乱的发丝,却在看到手心的血迹时堪堪滞住。

    他说:“哪里是徒然?没有你我走不到今日的。”

    岁宁固执地摇头。

    宋聿道:“去柴桑县之前,我劝过你不要跟着我。在夷陵城时,先生提醒你明哲保身,陆宣也曾说,荆南乃是非之地,那时你就该猜到的。分明是那么识时务的人,临了却不知独善其身了。”

    他的声音顿时轻了许多,在狭小的车舆内,只有两人能听得见。

    “谁都想浑水摸鱼,谁都想趁乱去分一杯羹,四方安定时,平分到手的利不足以让世家餍足,便会有人开始挑起争端,开始打破这一方平衡。先到者先得,后来者分到的少了,就会叫嚷着重新洗牌,重新划分利益。”

    先到者,是江东。后来者,是北人。

    他说:“这些事,既非我,也并非王忱一己之力能左右。所以哪怕你猜到了,也不要问,不要说……”

    每一个在棋局上的世家,都不无辜。

    岁宁流完了泪,平静许多,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说:“揽月坊的酒不好喝,我还是喜欢夷陵的菊花秋。”

    宋聿扯过袖子替她揩泪,犯难道:“夷陵城都没了,我上哪里给你弄菊花秋?”

    再取不得夷陵城的菊花与泉水,会酿酒的匠人也多不存于世。

    岁宁皱着眉,不留情面揭穿了他:“宋氏名下有处酒肆,如今是梁氏的人在经营,不可能没有。”

    他咕哝着:“被你知晓了啊。”

    许久没了下文,岁宁抬头凑近了些许,尽醉醺醺,在朦胧的光晕中,看到他眼里藏着笑。

    几经磨难,成了块精心雕琢的美玉,想到他从前是何种的真挚,岁宁此刻便有多想将这张假面撕下来。

    “虚伪。”她恼怒着推开他的手,自顾自扯过他的袖袍拭去泪痕,将面上的胭脂与铅华混着眼泪一并还与他。

    “我只能装作如此,从前那副样子夫人不喜欢。”

    “会把恶人踹下水的纨绔吗?我何时说过不喜欢?”她无可奈何地看向那毫无破绽的笑颜,肆意宣泄着她的不满,“我不要你几经周折,却还要师出有名才肯发作,不想你权衡利弊只为世家利益妥协,也不需要你在我面前知书懂礼温和周到,更不要你自以为是地替我考虑……”

    她自顾自说了许多,心中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原来夫人对我颇为微词。”宋聿怔愣着,胸中蓦然涌起酸涩。

    柳莺所言不无道理,女子气愤之时,总会将人的过往罪行细数个遍。

    他不厌其烦地哄着:“我明日替你去寻菊花秋,今日回去之后,不再想这些烦心之事了可好?”

    最后哄得岁宁都没有心思听下去了,也不知他的耐心从何而来。

    车轮停下时,窗边的灯晃了一下,溅下几滴热油来,被他宽大的袖子尽数遮去。

    “到家了。”

    岁宁慢悠悠地朝他伸手,宋聿叹口气,乖觉地搭过手,把人抱下了马车。

    其动作行云流水,不知被她支使了多少次。

    宋聿道:“下次再去揽月坊,我只能派人把那鱼龙混杂之地查封了。”

    岁宁冷哼道:“宋公子能有这么大本事?”

    “自然没有。”他顿了顿,说,“如今还受人排挤,只能躲到安陆去了。”

    她说:“宋公子撒谎的本事不曾见长。”

    宋聿笑道:“不过想早些全身而退,要不然半身都得在宦海沉浮了。”

    “去了安陆,作何打算?”

    “外祖父年岁渐长,我谋个太守之位如何?”

    岁宁呵呵笑道:“不孝子孙。”

    不仅抓着宋氏的家业,连武昌郡的官位也惦记上了。

    竹径幽深,穿过蜿蜒曲折的小道,吹在身上的夜风有些冷。

    常青院里掌灯的婢子见了来人,慌忙低下头去。

    宋聿道:“至少你不会再说我游手好闲了。”

    “我何时说过?”

    其实谁都清楚,身为宋氏子,有些事无法自己做决定,退避三舍也是无用的,哪里都是非之地。

    不巧,他恰向往煮茶烹雪,闲云野鹤的生活罢了。

    就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