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几时归去,与我作个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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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扶光而东升,始为夫人描眉添新妆。”

    斑驳的阳光漏过通透的窗绢,在梳妆台上洒下一片片如鳞片的光晕。

    岁宁仰着头,由他捧着脸,执墨笔,细细为她描画眉毛。未挽起的青丝垂到地上,其间夹杂着几根白发,被他轻轻揪去,放入案上的螺钿漆盒里。

    岁宁道:“我瞧郎君如今每日清闲,只与我作伴,不向政务问。”

    宋聿道:“那么你呢?”

    她有些诧异:“我?”

    他询问:“可还要忙着追逐权与利?几时归去,与我作个闲人?”

    岁宁一时无言。

    这个纨绔是如何装作勤政爱民装了这么久?从前在安陆姜府的案牍劳形是假的吗?

    她正郁闷着,半晌不做声,宋聿又问:“为何不作回答?”

    岁宁道:“你知道我的,从来闲不下。”

    宋聿依旧低着头,替她寻着白发,说道:“我只是觉得,夫人该休息了。我不愿你与先生一样,拖着病体操劳。”

    岁宁也想到了顾夫人的那一句,“早得归休。”

    早日得归休,从此长安歇。

    岁宁喃喃道:“如今你也这般劝我。”

    “从前你说,江东与北人的恩怨与我无甚关系,而我站在哪一方都不重要。我花了好长时间去证明,你说的是错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与他从前说过的某句话周旋、较劲。

    如今宋氏与顾氏为伍,王氏与陆氏离心。她暂且不必担心这个家族朝不保夕。

    替她簪发的手一顿,宋聿道:“我那时说的是气话。”

    岁宁错愕:“这般心平气和的气话?”

    “我问过你愿不愿意回来,那时你没有选我。”

    “那时我信利益,不信真心。”

    “所以现在信了?”

    她思来想去,却给不出一个确切的回答,只得含糊其辞:“郎君只当我是在图谋你吧。”

    宋聿道:“你说你图谋宋氏的家业,我才敢信。”

    “岂止?”岁宁微笑着,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更有宋氏的公子想方设法献身于我,又双手将家业奉上,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惜啊,她志不在宋府高墙中。

    对她的调侃,宋聿付之一笑。

    “开春后,要不要与我去安陆?”

    “去那里做什么?”

    “我们的新家快要落成了,总要问问它未来的女主人,合不合心意。”

    岁宁问:“会比韶苑还风光吗?”

    宋聿哑然失笑,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不过,若是你想要,韶苑也可以是你的。”

    岁宁道:“可惜修在了建康,与你的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才不要。”

    他反复挑拣着盒中的几支花簪,顾夫人替她备下的首饰满目玲琅,却又都不怎么适合她。

    替她绾好了头发,宋聿放下檀木梳,为她扶着铜镜,又问:“今日要拜见舅姑,你可知须得说些什么?”

    岁宁自顾自对镜点唇脂,满不在意道:“不知。我的义母不曾给人做过新妇,可从未叮嘱过这些。”

    更不必说《女则》《女诫》云云。

    宋聿心下了然,难怪顾氏的女子也都这般作风。

    他说,“不过请个晨安,送上枣与粟,听他二人几句唠叨,若是我母亲说了不好听的话,你不必搭理她,她待我也是如此的。”

    岁宁问:“若她执意与我寻不痛快呢?”

    宋聿道:“父亲在的场合,她不会如此。”

    建康城中,岁宁最不愿踏足的地方,青璃院绝对排得上首位。

    她曾在雪地里,从黄昏跪至入夜。

    如今,还要去拜见曾经搓磨她的恶人。

    所以,日后将偌大的家业占为己有,半点也不过分吧?

    宋聿一路上都牵着她的手,将她的指节攥得发白了也浑然不自觉。

    他有些紧张。

    岁宁安抚他道:“放心,我不是去惹事的。”

    正堂之中,坐着位蓄着美髯的中年男子与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等候多时了。

    宋聿躬身行礼道:“都怪儿昨夜多饮了酒,今晨梳洗又耽搁,这才来迟,还望阿父阿母见谅。”

    宋孟贤微微颔首,道:“情理之中,无妨。”

    婢子跟在身后端着茶盘,岁宁取了茶盏与红枣,一一奉给宋侍郎与姜夫人。

    “新妇拜见君舅、君姑。”

    宋孟贤接过敬茶,温和一笑:“谁人不说我儿好福气,得顾家青眼,娶新妇伶俐。缔结了婚姻,便成了一家,若绍君平日里薄待了你,只管与长辈说来,自有两家长辈替你做主。”

    岁宁笑着说好,收下了宋侍郎备下的赠礼。

    姜韶看清了新妇的模样后,说不惊讶是假的,连接过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知子莫若母,不论多少年过去了,那执拗的孩子依旧只喜欢这般的女子。

    岁宁见她端着茶盏,许久不曾动作,遂提醒道:“请君姑用茶。”

    姜韶轻抿了口茶,便随手搁在了茶案上,情真意切倒演得假模假式。

    “绍君比旁的子弟成婚晚些,我原在想,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如今看来,也唯有你能管得住他。”她语气玩笑,又似在阴阳,“我看这小子,婚姻缔就,孝就衰于二亲,满心满眼都只有新妇了。”

    你母子二人不睦可不是我造就的。岁宁暗自腹诽,又遣词道:“血亲之情,非一朝一夕能改,一疏一远而淡。夫君念新妇下堂之苦,多有照顾,虽是细枝末节,但新妇都记挂在心。何况父母抚育之辛,哪堪相忘?”

    别人阴阳怪气,她便也奉还回去。

    当初是谁曾将长子当作弃子,如今又念叨起血浓于水来。

    姜韶又从匣中取了支金笄来,笑着唤她:“走近些吧,这也是我君姑传下来的首饰,如今换我来替你簪上。”

    岁宁往前挪了两步,跪坐在姜韶跟前。

    姜韶一面扶着岁宁的发髻攒上金笄,一面笑道:“巧笑倩兮,姣娘,倒是人如其名。”

    这是旁人所能听到的。

    她又放低了声音,附在岁宁耳畔说道:“从前是我低看了你。你这伧奴啊,倒真有几分本事。”

    “夫人谬赞。”岁宁笑着回道。

    出了青璃院,没走多远,那金笄便被她随手拔下,揣进了袖子里。

    宋聿跟着她追问道:“她与你说什么了?”

    岁宁道:“她骂我。”

    “骂你什么了?”

    她停在常青院外的竹丛旁,不知说的什么,在冬风穿林打叶的声音中听不清晰。

    宋聿只看得见她的口型,只有两个字:“伧奴。”

    劝慰的话未说出口,便被她捂住了嘴,岁宁道:“不必道歉,我没生气。”

    寒风钻进了领子里,冻得她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