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今人辞旧岁,山盟载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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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别院里的松竹依旧青翠,青砖灰瓦之下总回荡着泠泠琴音。

    青年时常坐在檐下,煮茶,听琴,观雪。他看的不是雪,而是那座苍秽山。

    他拙劣学着周先生云淡风轻的坦然,然而那双澄澈的眸子终究还是因她蒙了尘。

    大雪堵塞了自荆南去往安陆城的路,也意味着乃至腊月,他们都只能留在西陵郡。

    岁宁屋里的炭火从未间断,宋聿一人几乎养活了全县的卖炭翁。许是一年到头都未受凉,除了偶尔咳嗽,她的旧疾到了腊月也不曾复发。

    岁宁抱着一只狸奴走到他跟前,问他今年除夕要吩咐厨下备什么菜。

    宋聿问她:“你亲自洗手作羹汤吗?”

    岁宁道:“若绍君想,姑且可以一试。”

    “菰菌鱼羹,裹鲊,千里莼羹,五味腊脯,烩胡瓜……”他许愿似的报菜名。

    岁宁嘴角抽了抽,还真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

    “办不到。”

    “不是你问我的吗?宋氏每年的家宴都是如此。”

    “宋公子还真是不知疾苦。”

    宋聿只笑:“为何要吃苦?”

    彼时矜贵的世家公子还未料到,他将来也有要使苦肉计的一天。

    一晃眼又是岁暮。

    清早,岁宁便与扶桑在院子里烧爆竹,燃火投竹,爆破有声。①

    宋聿从回廊里步出,刚想问她们哪里来的竹子,转眼就看到墙角的竹丛被霍霍了大半,平白无故遭了灭顶之灾,好不可怜。

    但那爆竹迎吉的两位女郎,同样翩然可爱。

    他又好气又好笑:“我的竹子,是给你们这么玩?”

    岁宁穿过雪地,急急向他奔去。一只手拨开厚重的狐裘,抓着他的手晃来晃去,温声哄道:“竹子生长极快,明年还会再长,绍君莫要生气。”

    “明年?明年你还要砍?”

    岁宁道:“上山伐竹,太费人力物力,还是就地取材来的方便。”

    他叹息妥协道:“只能砍一株,不能再多了。”

    岁宁揽着他往屋内走去,笑说莼菜为吴郡所产,况且如今也不是莼菜生长的时节,于是她换成了冬笋豆腐汤。

    宋聿道,你不是嫌我不知疾苦,铺张奢靡?

    岁宁便也顺着他说,好歹是个世家公子,一年到头也就奢靡这一回。

    下午时分,食案上以摆满了各色菜肴。菌菇陈香,鲥鱼肥美,冬笋滋味鲜甜,无需盐豉佐味。

    看着那道冬笋豆腐汤,宋聿随口问了一句:“丰年大雪,这几日依旧有山民进山挖冬笋吗?”

    岁宁尴尬一笑:“这笋,是我在院子里挖的。”

    “……”宋聿连碗都端不稳了,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此时再看碗里的汤,当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处士爱极竹林茅舍,如今他的家眷隳竹林,掘冬笋,此番行径,恐遭天下文人耻笑。

    她又补上一句:“前两日挖的,新鲜的冬笋须得放上几日才好吃。”

    “祸害我的竹子便罢了,连它的子子孙孙你也不放过。”宋聿板了板脸,叹道,“看来,我须得效仿梁使君,在自家宅院里种一片竹林,不然就那几株竹子,哪里够你挥霍的?”

    岁宁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我正有此意。”

    “是不是还得给你留一块稻田?”

    “再好不过。”

    他挑了挑眉,道:“依在下拙见,女郎不如迁进深山密林,从此归岫隐居算了。”

    岁宁顿时一喜,不过片刻眼角又低垂下来:“那可不行,来日绍君要与我问计,岂不得上山请我?”

    宋聿轻笑一声:“女郎的计策剑走偏锋,我忧心背负骂名,若非行至水穷处,不敢轻易采用。”

    她不服气道:“可陆延生久负盛名,也不曾遭人骂啊。”

    “是么?”

    “好吧……”岁宁讪讪言道,“北方世家里,骂他的人还挺多。”

    岁暮天寒,二人拥狐裘炉火,促膝长谈至深夜。对影成双,便也不觉得冷清。

    其实他无趣得很,而她守着一个无趣之人。想着想着,岁宁揉着困倦的双眼,几欲睡着了。

    “你打算何时回去歇息?”

    宋聿似有不解,“今晚还要走吗?”

    岁宁回首看他,只觉得他这话说的好生奇怪。

    他遂提醒道:“忘了今日要守岁吗?”

    她喃喃道:原是要守岁啊……

    中秋,重阳,冬至,除夕,这些与亲人朋友共度的岁时,她从前都是孤伶伶一个人过的。她喜静而不喜热闹,倒也不觉孤苦。哪怕后来去了陆氏,也是如此。

    岁宁伫立片刻,又上前去启了窗格,放了几缕缥缈月光入屋,竹影在地砖上倾落细碎的花藻。天晚倦梳头,乌发披两肩,其上洒满月光清辉。

    一柱炉香散着袅袅细烟,迷离的光影使她的双眼模糊。扇去撩人的香烟,岁宁看到他在笑。

    长夜漫漫,寒冷不足以使人清醒。

    她说:“我有些困了。”

    宋聿问:“要下棋吗?”

    “我不会下棋啊。”她依旧还是这样的答复,“来一局六博如何?”

    宋聿笑着应了声好,起身去寻柜子里那副酸枝木博局。

    “赌注是什么?你来定。”

    岁宁思忖片刻,说道:“我在揽月坊里,一局十金。”

    他哑口无言,原来她平日里都玩这么大,难怪王忱的弟弟能在她手里输去二百金。

    有前车之鉴在,许多世家子弟都曾在她手里栽过跟头,是以话说在前头:“不许出千。”

    她笑道:“怎么?你担心在我这里输光了家底?”

    他道:“忧心血本无归,不是情理之中吗?”

    六博局上你来我往,互不谦让,只是赌局之中,她的运气总是更好一些。

    谁又知是不是宋聿刻意在让着她。

    后半夜,她赢得盆满钵满时,也早已困到睁不开眼了。

    岁宁靠在他的肩上睡去,又只余宋聿一人,垂眸望着忽明忽暗的炉火守岁。

    月色朦胧,神情恍惚。

    当年某个薄情之人一走了之,自那以后,每一年的除夕,都成了他的梦魇。

    或许并非是因为少年情深,更多还是因为她立在雪地里,浑身是血的尤为可怖,况且她还把刘晟抛尸井中……

    少年眼中的柔弱女子在那一晚成了血溅五步的杀神。

    初见时胆小慎微,在姜夫人面前的乖顺温和,在冬夜里同他互诉衷肠,杀人时的冷漠决绝,她太善伪装。

    年少无知受她诓骗,好在后来长了教训,再也没被别的女子骗过。

    后来,他偷走了稚容的奴契,小心翼翼地藏起一颗私心。宋府的人都只知是那位性格孤僻的长公子杀了刘管事,那年春季的三月,他都是在祠堂忏悔度过的。

    从前偏执的性子,与如今谦和有礼的世家公子形象,已经相去很远很远了。

    低头看着岁宁熟睡的侧颜,他哀哉埋怨:“你倒好,走得干脆利落,只留下个烂摊子于我收拾。”

    窗外风狂揽树,卷落一地的竹叶。烛台上的两支蜡烛早已燃尽,炭火将熄,空旷的屋子愈发寒冷。

    宋聿替她盖上狐裘,遂踏着月色抱她回了寝居。

    紧闭的窗牖隔绝了风雪,也屏蔽了室外的噪杂。唯有一人窸窸窣窣用灰盖住炭火,又以热汤浇灌暖壶。

    岁宁迷迷糊糊睁开眼,触目是岑寂的黑暗,嗅到满室的杜衡香,她才意识到不是在自己房中。

    她掀开提花罗帐,视线往外探去。

    昏黄的灯光下,一人舒眉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