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行之将错,无端更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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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使冬日里天寒地冻,都过了几日,枯井下的那具尸身还是发臭了。

    她曾经只是个庶民,如今府上的人,斥她作伧奴①。

    平日里书房的门紧闭,岁宁方踟蹰地走近,便听闻屋内人怒斥一声:“滚远些!”

    可她依旧叩响了那扇门,去赌那位公子偶有的善良。

    岁宁以手加额,跪伏在地,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止不住撒抖抖地颤,“我欲求公子一件事。”

    “哦?这次要拿什么条件来换?”宋聿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却又带着冷眼旁观的意味。

    “什么样的条件才能打动您?”

    宋聿不语。

    岁宁抬起头,望着眼前少年寒凉的目光,却透过他,看到镂花窗前挂着的平安符,在竹柏之影下轻轻摇晃。

    于是她懂了这位公子心中真正牵绊的东西,表面薄情之人,却最渴望亲情。

    岁宁惶恐地闭上了眼睛,心一横,只能先把夫人卖了。

    “求公子看在我曾叩首走完净山寺八百级石阶,替您求得平安的份上,帮我这一回。”

    宋聿先是一愣,随即投以探究的目光:“你说这符是你求来的?”

    “是。”她笃定回答,“接虞山净山寺八百一十三级石阶,并非胡诌。”

    少年背过身去,望着窗前的平安符,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公子?”

    少顷,只听他叹了口气:“说吧,帮你什么?”

    “府中管事刘晟传我去问话,公子可否......让我狐假虎威一回?”

    宋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这也值得你跪下来?”

    “是。但此事关系到我的性命。”

    少年眼中流露出少许居高临下的怜悯,“罢了,我随你一道过去。”

    出了常青院,夹道的林木渐稀,雪地上竹影斑驳,风吹袅袅。行人踩过地上的枯枝干叶,声如碎玉。她跟在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身后,将事情的起因经过一一道明。

    宋聿讶异于她过于平淡的反应,“她死了这么久,你既不知晓,也不难过吗?”

    “知晓,可我所言,无人会信。”

    少年的声音陡然凌厉:“瞒而不报,也是罪过。”

    岁宁替自己辩解:“若我说了,说不定就得到井下同她作伴了。”

    贺奚是怎么死的呢?是在受不住搓磨之后寻了短见,还是被刘管事勒死了之后投尸井中?她也不清楚,若她给不了众人一个信服的解释,刘管事便会直接拿她抵罪了。

    沿着雪地上一行脚印,她跟随少年踏入那间陈旧的小院落。遥遥看见那身形臃肿的男人,身后跟着两名灰衣杂役,一并围聚在井边,枯树下是麻布所掩盖的女尸。

    “等等。”

    宋聿蓦地扶住门框,捂着口鼻,眉宇间生出一丝厌恶的神情。

    “你怎么没说,尸身还没处理......”

    “公子恕罪,是我思虑不周。不若您先出去?”

    宋聿刚想说,不必,免得叫个小女娘看轻了去,结果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又扶着墙干呕起来。

    “容我缓缓。”

    岁宁“哦”了一声,她家的公子同公主一般娇气。

    刘晟赶忙迎上前来,供着手作揖,道:“小人原只是传婢子问个话,怎地还劳烦公子亲自前来?”

    宋聿瞥了身旁人一眼,只戏谑地笑道:“她说要狐假虎威,我便过来了。”

    “......”岁宁一时无言,这忙他还不如不帮。

    刘晟又说道:“此地污秽,还请公子先移步别处去。”

    宋聿道了声“不妨事”,便领着岁宁去了井边,随手捡起一块石子,从井口扔了进去。回应他的,只有石子在滚落井底的碰撞声,枯井之中,再激不起一丝涟漪。

    岁宁行至树下,掀起盖在尸身上的麻布,指给他看,说:“腿骨尽断,头骨却完好,像是投井,抑或是......死后再投尸井中......”

    “听到了吗?”宋聿打断了她的话,转头同刘晟说道,“照她说的,定个死因,早些将人安葬了,免得将事情闹大了。”

    “这......”刘晟吞吞吐吐道,“可.....公子,死因还尚未查明......”

    宋聿冷笑道:“还查什么?此事早些翻篇,不是正合你意吗?”

    刘晟连连点头,陪笑道:“是,此事自然还是听公子的决断。”

    宋聿一面接过下人递上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一面漫不经心叮嘱他道:“下次再找人顶罪,可别找到常青院来。”

    “啊......是......是。”

    岁宁还守在贺奚的尸身旁,却见那人径自拂袖走远了,便也忙起身跟了上去。

    “你方才碰过死人,离我远些。”少年开口,丝毫不掩嫌恶之情。

    知他害怕死人,嫌她晦气,岁宁便总刻意留出几步路的距离。

    归途经过一间落魄的院子,几道槐树枝柯探出了高墙,唯独院门幽闭。门边上的“栖春居”三字早已掉了漆,久矣斑驳,无人在意。宋聿在此驻足须臾,却并未推门进去,只朝着那寂寥的院落遥遥一拜。

    没走几步路,他忽然回头,揶揄道:“拿人当刀使的滋味如何?”

    “奴......奴不敢。”岁宁诚惶诚恐地低下头,不知他意下所指。

    “连夫人都能搪塞过去,你还有何不敢的?”只听他继续说,“我既帮了你,你也替我办一件事,如何?”

    “听凭公子吩咐。”

    宋聿道:“栖春居的道长,是我的先生。我如今不便与之往来,你常代我去看看他,偶尔陪他煮茶,下棋。”

    “可我不会下棋。”

    “无妨,他也不会下棋。”宋聿云淡风轻地笑着,亦不再去看那积雪的槐树,拂袖而去。

    岁宁望着少年疾步离去的背影,没再多问,却也知晓了栖春居中,藏着他的心事与秘密。

    霏雪簌簌,一夜未停。

    接虞山石阶覆雪,跟随山势蜿蜒而去,又草木幽深所隐。山高路远,少女跟在姜夫人的步辇之后,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此次,是随夫人还愿而来。

    身披紫貂的贵妇人立在香炉前,手持高香,双目紧闭,虔诚祷告。常青院公子的眉眼也像极了这位夫人,只不过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

    净山寺的方丈佛唱一声,同她说了许多漂亮话。诸如,“夫人如此虔心祷告,定能护佑二位公子顺遂无虞,云程似锦。”

    于是姜夫人大手一挥,又往功德箱中投了许多银钱。

    耳边传来柳莺的私语:“稚容,你家公子真那么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