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未归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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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言片语间,源尚安便疑心他根本没有喝醉,宴席上的不胜酒力只不过是个假象。

    源素臣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瞧着他,还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似乎在为源尚安被自己骗了过去而得意:“以为我醉了,是不是?”

    他身着一袭黑袍,领口和胸前都以金线绣出了繁杂的吉祥纹样,外头还罩了件青黑色的大氅,袖间用鹿绒围了一圈防寒,腰上还扣着附有家徽的皮带。

    源尚安的眼神在瞄见腰带中央的金色家徽时暗了暗,那是一只盘旋其间的三足金乌。

    黑衣黑袍,太阳神鸟,这两样便是鲜卑源氏的象征。

    源尚安干脆也坐了下来,和源素臣面对面:“你的骗术很高明。”

    源素臣坐起了身子,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朝后靠了靠:“不高明些,也不能引人过来。”

    “听说我不在的日子里,京城出了一件案子,”源素臣端详着源尚安,“三年前,清河王深夜入宫,却惨遭毒手,而你当时也在他身边。”

    清河王便是沈静渊过世的父亲。

    源尚安对此并不意外:“你也听说了。”

    “从那以后,京城便一直有传言说,你为了向高纫兰证明忠心,所以帮他杀了清河王。”

    闻言,源尚安忍不住抬眼去看源素臣,怀疑他知道了什么隐秘的细枝末节。但也不由自主地感叹他那双眼睛当真动人,在烛光掩映之下仿若某种黏稠的蜂蜜。

    源素臣见源尚安一言不发,停了须臾后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为自己辩驳的吗?”

    源尚安对上他的眼神:“你这是审问我来了。”

    “有问有答才叫审,”源素臣略微弯腰,两手叠在膝前,“可是你答了什么呢?”

    气氛一瞬有些微妙,源尚安垂首不言。源素臣也觉察到了,他笑了声,复又语调轻松道:“倘若你愿意说实话,那你我二人今夜来此便是叙旧。倘若你没那么坦诚,那我恐怕就要审上一审了。”

    “来吧,”源素臣分别给两个人倒了碗酒,“一碗酒,一句话。”

    “你要问什么,还是那件案子么?”

    源素臣摇摇头,冲源尚安竖起来三根手指:“我要问的是三件事。”

    源尚安微微屏住了呼吸,听见源素臣放下手指后问:“你跟在高纫兰身边,到底是真的无情无义,还是为了伺机报复?”

    源尚安心绪登时一乱,他呼吸转为急促,这些年来除了高纫兰之外,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真实目的。而高纫兰也早就在源尚安一次次的“证明忠诚”之后,放下了戒备。

    源素臣没等到源尚安的答复,他面上没了方才的笑意:“怎么,你不肯说?”

    “不肯说也很好办,”源素臣道,“我现在就可以把你送到白鹭阁。”

    他口中的白鹭阁是直属于大魏帝王的密探刺客组织,是皇权下见不得光的左膀右臂,向来以审讯犯人手段严酷残忍而闻名于世。不少朝中文武听到这个名字,都会不由自主地一阵胆寒。甚至过去还曾出现过有人为了不被白鹭阁抓走审问,干脆拔剑自尽的事。

    白鹭阁的行事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源尚安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啊。”

    源素臣道:“是你不肯念旧在先,你若念旧情,就该坦坦荡荡。”

    源尚安抓起酒碗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太猛,被烈酒呛得连声咳嗽,眼角甚至都泛起了泪花:“这一题我答不上来,不算数,你另外再问三个其他的吧。”

    他还要动手给自己倒一碗酒,却冷不防地被源素臣近乎粗暴地按住手腕不许动作。源尚安有些讶异地抬头,他记忆里源素臣鲜少会对人做出这般无礼失态的举动。

    源素臣捏着他的手腕,感受到源尚安的砰砰心跳,哑声道:“你的身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差了?”

    “……还有,你的手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也想不起来了,”源尚安反而轻轻握住源素臣的手拍了拍,似在宽慰,“我本来就不是强壮之人,你也是知道的。不过人各有命,这也应该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你不用太担心了。手上也不过是一点小伤。”

    源素臣攥着源尚安的手腕,一时沉默无言。毕竟十五年未见,如今重逢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之后,要两个人再像少年时期那般亲密无间敞开心扉,已然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源素臣最后也只是松开了手,举起酒碗闷闷地喝了下去,问了第二个问题:“你这十五年,到底怎么过来的?”

    源尚安一瞬怅惘,呆呆地望着帐顶:“我啊……”

    “无非是从北到南,凭着点孤勇之气到处闯荡罢了,”源尚安自嘲地笑了声,“从前帮帮爹打理日常事务,再大些就去军中协助调集粮草。三四年前到了做官的年纪,也就来了洛阳。起先给皇子们当伴读侍从,偶尔也帮他们写诗文糊弄太傅,后来有幸得了丞相赏识,就被举荐到了廷尉府做官。再后来,你就回京了。”

    他抬手又要倒酒,源素臣一把按住源尚安,拿出来了养兄的管教口吻:“身子不好就少喝点酒。”

    源尚安朝后一靠,冲源素臣笑:“你今晚上喝的也不少。”

    “我的酒量比你好,你啊,还得多练练,”不知为何,源尚安总觉得源素臣有种难以说出口的落寞,“你这十五年来过得好不好,我不问,你也不肯跟我多说一句。”

    “好不好,都已经过去了,”源尚安道,“过去的事,不重要。”

    源素臣突然转头盯着他看:“你若是真觉得过去的事不重要,你就不会选择投靠高纫兰。”

    他哗啦啦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你这般选,无非就是不甘心罢了。你不甘心那场陈年旧案让无辜之人冤死,你想让当年陷害忠良之人付出代价,所以你才会这么做——我说的对么?”

    源尚安没有答话,他看着桌上洒出来的那一小滩酒液,仿佛是什么人深夜孤独流下的泪水一般。他道:“那你便心甘情愿了么?”

    那场冤案不仅让无辜的亲人选择了牺牲自己以保全大局,更让源素臣自此离开故土成为人质,与源尚安就此告别,而他这一走就是整整十五年。

    他如何会心甘情愿呢?

    源素臣抬头,却不知要把目光落到何处:“除非上苍能再补给你我十五年……”

    源尚安发觉他吐字不似方才那般清晰可辨,疑心源素臣这一回是真的喝醉了,他故作轻松调侃:“看来你的酒量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嘛。”

    源素臣的喉结动了动,酒意上涌使得他有点神志不清:“若不是你来,我从不会跟什么人喝酒到半夜。京城那些求见的人,哈……”

    他轻笑了声,似在讽刺:“有的为了拉拢,有的为了结亲,话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可谁知道背后怀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心思,还是不见最好。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