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送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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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舟冷眼看周令惺惺作态,心下只余腻烦。

    在他看来,周令曾掌握权柄,俯视疆土、鞭策万民,生前极尽尊荣,他是被权力异化的怪物,怪物是没有属于人的温情的。

    待周令沉入死国、孑然一身才想起昔日亲人,追忆昨日种种,若是周令仍为天子,可会想起亲友?

    如今这出,只能当一场不入流的杂剧。

    周令只当不知,自顾自沉在过去的幻梦,完成一场无人观赏的独角戏。

    归舟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戏,周令的眼泪太多了,多得令归舟感到厌烦,归舟暗自评判:“不合格的戏子。”

    转身回大堂,这是曾经的大雄宝殿,世尊端坐莲台,慈悲庄严,与灰尘融为一体。

    连日阴雨,秋雨从漏光的屋顶落下,石板积起一洼水。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步履蹒跚、眼睛混浊、衣衫褴褛,颤颤巍巍拖着扫把扫地上并不存在的东西。

    归舟无意惊扰,只远远地拜了一拜。

    一时只剩雨声。

    待周令终于舍得从树下起身,归舟凉凉道:“演完了?”

    周令并不正面回答,半晌才轻声道:“改朝换代、物是人非,昔年故人皆入轮回,我只是……想他们了。”

    归舟沉默一瞬,只但:“走罢,雨要下半个多月,天黑不好找歇脚的地方。”

    抓起周令放自己肩头转身就走,还未跨过门槛,一缕秋风带着湿润的、尘土的气息从归舟脚边拂过,扬起衣角。

    没有砭骨的凉意,长安的秋风很温柔,带草木枯萎的气息,让人莫名想回家。

    归舟下意识裹紧大氅,跨过门槛的一瞬间,鬼使神差地转头看了一眼。

    老和尚依旧不声不响扫院子,几个小沙弥在树下嬉戏玩闹,一队青年僧人列队走过,双手合十、口中诵经。

    南士礼寺不复破败之色,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梵音袅袅,浓郁到粘腻的檀香香气使归舟差点喘不上气。

    腐朽的大门缓缓合上,归舟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从未见过这些僧人,想来是不愿入轮回的亡灵罢。”

    “不,这是亡灵们遗留在人间的不甘和怨怼幻化成的影子,他们并不知道魂魄已入轮回,一直徘徊此地,重复生前的动作。

    不归六道,破解也简单,只要告诉他们如今何年何月。

    再者,又不害人,我又何必多生事端呢,长安的城隍、土地如何不知?祂们不管自然有祂们的道理。”

    周令轻声道:“从来只听鬼死为聻,鬼的怨念竟也能幻化成形,是我孤陋寡闻了。”

    归舟恐怕赶不上申时三刻关城门,动用“缩地成寸”,总算在赶在申时前进了城。

    街上没几个人,巍峨的宫墙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周令一言不发。

    归舟忽然道:“你下次同含混出去注意些,小心引火上身。”

    某种意义来说,周令与含混很合得来。

    周令有心利用含混来摆脱这副傀儡身躯,即使摆脱不了,能操控含混也算有了与归舟谈判的资格。

    但周令身居高位太久,傲慢同权欲一齐膨胀,下意识忽略含混是只自由的野兽,并不受命于人。

    况且,含混的脑子虽然只有九成新,但还是有的。

    如此一来,有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周令心下一动,当机立断与含混割席,含笑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雨势大了。”

    原本的毛毛细雨忽地密集起来,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下,归舟敛起衣摆和大氅开始狂奔。

    周令抓紧归舟的肩膀,防止自己被晃下去。

    “啪—一”声,归舟跑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栽桌子上,幸亏手快扒住大门,才免了一场灾。

    伙计冲出来将归舟扶了起来,归舟慢慢起身,闷声道:“多谢,我要一间房,住三日。”

    说罢,掏出几颗碎银子,塞进伙计手里,摆摆手,伙计惊喜这笔意外之财,对归舟更加尽心尽力。

    晚间雨停,归舟的魂魄从肉身脱离,临走前检查一遍自己的肉身,才放心地离开客栈,晃晃悠悠来到城隍庙。

    几个鬼差守在门口,归舟出示鱼符才放他进去,一个小鬼直接将他带到城隍爷书桌前。

    人家在忙着干活,归舟杵在这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尴尬。

    城隍爷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小鬼偷偷捅归舟腰。

    归舟连忙奉上一口用布条缠住、约莫小臂长的生锈短剑,道:“拜见城隍爷,走蛟事毕,晚辈前来还剑。”

    一个查文书的鬼差头也不抬,指指旁边的博古架,归舟意会。

    归舟空出手,又解下腰间葫芦:“金铭师叔说让我把这东西捎过来,说您急用。”

    城隍爷头也不抬,低低嗯了一声,还在奋笔疾书。

    一位鬼差暂时空出手,引他到后面坐下,解释道:“是我们招待不周,实在是最近忙。一场雨下来,长安城贫苦百姓去世的真不少,多是天气阴寒,熬不过去的。”

    归舟问道:“需要我帮忙引渡亡魂吗?”

    “害,该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改朝换代那会儿打得头破血流,百姓背井离乡,如今天下安定,百姓还要冻死!真应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归舟一个人了半晌,城隍爷才完成工作,捏着小葫芦,声音洪亮:“姑娘,五岭呢?她怎么没来?”

    城隍爷虎背熊腰,生得高大健硕,举止豪迈,谈吐不俗,谁能想到他生前是位酷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