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不怨
    京都三里之外的凉亭原名“依柳亭”,原因是此处位于京郊城外三岔路口的节点,长亭送别,便是在此。

    温沅芷骑马带着杨芙蓉很快到了三岔路口,她对路况不熟,蹙眉对江澧兰大喊:“从哪边走?”

    江澧兰将杨芙蓉从回春楼带走时,已经知道就快要下雨,在街市上买了两件蓑衣和斗笠,但没想到雨下得如此大,暴雨横斜,打在脸上有些刺痛,雨水密布,几近遮住眼帘。

    他眯着眼,大喊:“你去右边,一直往右。”

    起初,温沅芷没有明白“一直往右”是何意,拽动缰绳,向右边奔去,须臾,她注意到江澧兰则是向左边而去,知道他这是想将追兵引开,心里想,温临说他的功夫极好。

    能和温临不相上下,应该是极好,一个人对付追过去的追兵,应当可以。

    往右走是一条泥泞的小路,路边的落叶红花坠落,随着雨水轻轻飘荡,快马踏泥,泥水飞溅,顷刻间,所有的花和树叶,碾作尘泥。

    马蹄飞奔,溅起来的雨水,裹挟着花香飘在空中,在电闪雷鸣中,一声箭吟,破空而出。

    温沅芷面色清冷,拉紧缰绳,前面是一方窄路,一侧靠山,另一侧是丈高的洼田,必得控制好方向,否则坠落下去,命门就交到敌人手中。

    她抽出腰间软剑,大喊一声:“低头。”杨芙蓉躬身伏在温沅芷的左腰,同时,温沅芷放松缰绳,整个人后仰压下杨芙蓉,向后挥斩,劈落破竹般的一箭。

    顷刻后,她调整姿势,向前往左冲去,这是一方直角的转口,马蹄一缓转过拐角。

    温沅芷借用天然的山壁遮挡住偷袭之人的视野,将手中缰绳用力的放到杨芙蓉的手中,脚蹬马鞍,飞身在马背上轻轻一点,身子腾空而起,跃上左侧山地。

    紧追在后的黑衣人,背上背着箭囊,脚步飞快,走直线,直接穿至直角的另一面,从上而下射出一箭,射出之后,才发现大事不妙,马背上仅有一人。

    黑衣人大惊,左前方已经一剑刺过来,他慌忙用箭去抵,没想到对方又是临门一脚,身子在空中翻转时,脚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随后重重地衰落在一片水田里。

    杨芙蓉贸然接过缰绳,顿时手忙脚乱,父亲曾经教过她骑射,但十多年过去,马术早已生疏,黑马失去主人的控制,在窄小的道路上乱奔。

    温沅芷在山上奔跑,见准时机,一跃而下,忽然,空中再次传来箭矢声,这次是两支,一支箭却是向温沅芷而来,温沅芷眼睛雪亮,脚点山壁,斩下迎面而来的箭矢。

    另一支箭射向杨芙蓉,温沅芷掀开头上斗笠,将斗笠掷向箭矢。

    如此出其不意的偷袭,温沅芷原很轻松便可以避开,谁知黑衣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二人,而是杨芙蓉身下坐骑,待两支箭坠落,第三支箭紧随而至,目标正是黑马的后蹄。

    此时,一道闪电落在山上,一棵苍天大树应声而倒,向悬崖这边倾斜,激起地上淤泥,大片的山石滑坡,温沅芷飞身落在受惊的马背,堪堪拉住缰绳,黑马遇到滑坡的山体,四蹄凌乱,发出一阵急促的叫声。

    温沅芷的神情发沉,大喝一声:“抱紧我。”杨芙蓉慌乱地抱住身前细腰,只见黑马加速,仅助跑两步,飞身一跃,跨过山石滑落的聚集地。

    电闪雷鸣,山体滑坡,马蹄笃笃,还有黑马嘶鸣,嘈杂的声音太多,以至于,温沅芷没有再听见第四支箭矢破空而来,穿破血肉的声音。

    她越过窄路,回头向洼田里看了一眼,方才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拼死三箭齐发的黑衣人,此刻瘫倒在田水里,俨然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确定没有追兵后,温沅芷掉转头,向前飞奔,窄路过后,是一条只比官路略微狭窄的宽路。

    虽然暂时安全,但二人身上尽湿,她的斗笠被扔出去挡住偷袭,杨芙蓉的斗笠方才在混乱中掉入水田,必须得尽快找一间屋子,歇息下来。

    风雨依旧暴掠,温沅芷提醒身后:“没事了。”

    许久未听见声音,腰腹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她拍了拍腰间的手,又说了一遍,“已经没事了,你松开点。”

    “好。”许久,温沅芷听到一声回应,腰间似是松开了一点,但,真的就只是一点。

    温沅芷心笑,就算见过再大的市面,遇到这种凶险的追杀,也会感到害怕,且让她缓缓吧。

    杨芙蓉从昏迷中醒来,背后的疼痛告诉她,她今夜,活不过去了。

    雨声嘈杂,却又很安静,像一道屏障,将她笼罩在黑夜里,耳畔间,万籁俱静。

    就像是十六年前的那个夜里,那天也是夏季暴雨来临,母亲带着她逃跑,京都城外的荒郊,杂草丛生,蟾虫遍野,周围很是喧嚣,但母亲拉着她的手,她一边跑,一边却觉得很心安。

    父亲死了,没关系,她还有母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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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告诉她,遇事不要怨。

    她不怨父亲谋反,只是,父亲已经没有了,她必须为未来考虑,她还可以依靠母亲,母亲去找她的旧主,旧主会收容她们,母亲就是她的未来。

    但母亲也死了,她逼着自己一夜成长,草草掩埋母亲后,前去找母亲的旧主,结果,旧主告诉她,要想保命,必须去认罪伏法。

    好,她认罪,她伏法。她要活着,她知道母亲错了,旧主不会收容她们。

    但是,没关系。

    她有利用价值,长公主要她效力,可以啊,只要能活着就行。

    不怨。她在不断寻找新的活法中,始终不怨。

    但是,父亲究竟是谁害死的?母亲知道她的旧主做下的事吗?长公主和淮安王勾结,这些,父亲知道吗?太子......

    还有那位粉雕玉琢,总喜欢板着脸装大人的皇长孙小殿下。

    他们怨不怨?

    她的确不怨,但也觉得没意思,活着没意思,成为长公主手中的凶器没意思,和楼里的姑娘争春斗艳没意思。

    明知父亲谋反为假却假装不知,更没意思。

    她在麻木地活下去的同时,一直在等,等一个人出现,小时候,先生讲史学,曾说起过,朝堂上波诡云谲,但是当世的阴谋在后世记载中,都将大白于天下。

    当清阳郡君出现在她面前,她怀揣着不安的心,一点点观察,试探,实际上,到现在,她也没有把握确定。

    但,也只能如此了。

    雨水渐疏,温沅芷专心骑马,骤然听到耳边传来声音,声音低沉。

    “景和七年,京兆府尹齐藤入了长平长公主的内帷,从那之后,在回春楼死去的姑娘,不知凡几,每每遇到姑娘家眷来赎,京兆府都会出面摆平,在回春楼的后院,有一座枯井,里面全是姑娘们的尸体。”

    “吏部的考功员外郎因为儿子喜欢男倌,将科考名单卖给长公主,后来,此事被温尚书发现,后果倒是没有多严重,但自那以后,每年从寒门考中的书生里,员外郎都会推举一两个给长公主。”

    “葛家最早上了长公主这条船,淮安王叛乱,就是葛家最早发现,将讯息告诉长公主,长公主向君上揭发,淮安王被杀后,长公主顺水推舟,推葛家驻守淮安,郡君有空可以去淮安走走,淮安百姓,恐怕只知长平长公主,而不知君上,淮安就是她第二个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