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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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天玄十七年,腊月廿八。

    大唐长安,平康坊。

    “听说了吗?幽王在平康坊失踪了!整个长安的武侯都在找他。”

    “圣人许诺,谁能找到幽王并送回皇城,便赏千金、加官爵……生死不论!”

    “嗐,那李幽失踪于这风月之地,莫不是在哪位娘子屋中流连?”

    耳边传来侍女即使刻意压低也难掩激动的谈论声,虞素猛地睁开眼睛,她喘息着从榻上猛然爬起,见到四处景象,目中是难掩的惊惶。

    她不是被烧死了么?怎么在丽春院里?

    李幽失踪于平康坊……

    电石火光之间,虞素就明白了,她竟回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回到了仍未遇见李幽——她那杀妻证道的夫君之时。

    重活一遭,没人比虞素更清楚,此时被满城搜寻的李幽在哪。

    他正被仇敌追杀到平康坊东北角,苟延残喘呢。

    纵使心中惊涛骇浪,百转千回,虞素还是迅速垂眸,掩盖住所有异样情绪。

    于是,闻声转过头来的侍女只看到榻上的少女脸色苍白,眉头微蹙,眼中是看不透的光华。

    只见那惊魂未定的少女一身赤色胡裙,腰间蹀躞带勾勒出纤细弧线,是专为跳胡旋舞穿的舞服。

    披在胡裙上的长发也是深红色的,罕见而美丽,如同西域上好的葡萄酒,醇美惑人。

    据说三娘是胡人与汉人的后代,这头发便是她那来自西域的父亲传下来的。

    “三娘,你醒了……抱歉,是我们吵醒你了么?”侍女连忙走上前来,“可是做了噩梦?”

    三娘是长安最负盛名的舞姬,也是丽春院最吸引人的招牌。

    少女日日起舞,上午跳完“柘枝”、“凉州”、“胡旋”三曲已是累极,日中好不容易得以小憩,却被她们惊醒。

    侍女愧疚又心疼地端上冒着热气的瓷碗:“快喝些蜜枣银耳汤压压惊,我们一直温着它,正好。”

    虽说虞素是丽春院的管事娘子,可她待人极有情义,大家对她又敬又爱,都唤她“三娘”。

    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接住了那碗热汤,只见少女笑了笑,原本凌厉的丹凤眼微弯,柔和了当中凛冽的眸光,配上她苍白的脸色,使她这片刻的脆弱显得动人至极。

    “我没事,只是稍微魇到了。多谢。”

    饶是日日对着这张脸,两个侍女也呆了一呆。

    只怪三娘太美,连女子都要为她的万种风情失神。

    名动长安,倾国倾城。

    她是生长在平康坊这暗不见天日之地的最明艳的花朵。

    见她一面,便如被光照亮。

    温热糖水入肚,稍微缓解了虞素胃中绞痛,抚平了些许发自灵魂的疼痛与战栗,虞素的眼睫颤了颤,最后一丝无措也被她敛去,越发叫人看不透她的真实情绪。

    “待会儿我出门一趟,下午便不跳了。你们去和雨娘说,丽春楼中乐舞她自安排,随后注意玉牌的变动。”

    幽暗的漩涡在虞素漆黑的眸中涌动,她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在不见光之处变得尖利。

    她要去平康坊东北角把李幽绑回来。

    随后,折辱至死!

    “是。”侍女干脆利落地应下。

    她们知晓三娘心细如发、思虑周全,从不多问,只小心地为虞素脱掉舞蹈用的鲜艳胡裙,给她换上暗红窄袖胡服,并替她束发,又戴上及肩灰色帷帽,遮盖住特殊的发色与举世无双的容颜。

    这是女子出门时兴的装扮,既便于行动,也不显突兀。

    直到虞素从丽春院侧门出去,侍女眼中才浮现出担忧。

    三娘总是独自思虑,她虽不说,她们也知晓她心事深重。

    方才她苍白如纸的面色当真吓了他们一跳。

    因为三年前,虞素刚到丽春院时,一法号“道慧”的大和尚曾大庭广众之下对虞素判了她的命数。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那老者抚着虞素的发顶,叹息。

    年方十五的女孩浑不在意地拍开了老和尚的手,笑容张扬,漫不经心:“和尚,老糊涂了就待在寺庙念经,出来霍乱人心,可是要按律捉走的。”

    虞素不当一回事,她身边的人却都胆战心惊,越发仔细看护她,生怕她思虑过度病了,亦或被哪里来的恶郎君骗走。

    长安的天空放晴不过半日,便重新凝聚起乌云,飘下细细的飞雪。十八岁的虞素抬头看向天空,呼吸微重。

    重活一遭,她终于也信了那老和尚的话。

    情深不寿。

    上辈子,她就是被深爱的郎君活活烧死。

    直到死的那一刻,她才知晓,李幽只是在骗她的感情。

    两人成亲那日,他便杀了她证他的无情道,连多过一日琴瑟和鸣都不耐烦。

    枉费她怜惜他,为他九死一生取来洗髓的丹药。

    最后才知那看似羸弱的青年从未弱小,只示弱引她心软。

    大唐的二皇子李幽,是披着人皮的九州妖王。

    虞素一只藏于红尘的小花妖,毫无所觉地被他玩弄于鼓掌,直至烧为灰烬。

    雪携着风扑面而来,虞素低下头,压低帽檐,可还是叫风吹起了她帷帽一角,露出锋芒毕露的凌厉眉眼。

    四处无人,少女不再掩饰,她眸中的冷沉怒意与刻骨仇恨便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那眼眸睁大,眼瞳收缩到极致,露出四周眼白,妖气四溢,诡谲至极。

    狂乱的情绪在她眼底翻涌,少女距离彻底疯掉只剩一步。

    仅仅杀掉李幽怎么够。

    虞素冷笑。

    无情道?

    那便由她撕碎。

    修道之人一旦道心破碎,便会神魂俱灭。

    虞素当然不会再妄想用真心换李幽动情,上一世已让她吃够了教训。

    她要趁李幽重伤虚弱、记忆全无之时,用花妖蛊术迫使他动情,要他对她上瘾,跪在她裙下辗转哀求。

    到那时,她再将李幽折辱至死。

    如此,他的道心便不可能不碎。

    这便是对于追求无上道途的李幽而言最痛苦的死法吧?

    她要他道途尽毁、一无所有、不入轮回!

    平康坊东北角,一俊美无俦的蓝衣青年轰然倒在长街尽头,他满身鲜血,修长的躯体千疮百孔,不复矫健的姿态,只余濒死的痉挛。

    在他身后,一条血线曲折蜿蜒,上印着数道凌乱的脚印,这都是从青年身上流出的血。

    交错的黑靴踏到了那血污上。

    “幽王,你该死了。”数十黑衣人从青年背后冲出,为首那人狞笑起来。

    寒光逼近青年的脖颈,本该高居庙堂的天潢贵胄之人、李唐皇室的二皇子,此刻却如黑衣人脚下蝼蚁般低贱脆弱。

    这般景象让快意与狂喜在黑衣人心中暴涨,只要一寸,再进一寸!他的陌刀就能削断这颗价值千金的头颅!

    他已经想好要向那位大人讨要多少封赏了。

    青年眉头微皱,他双目迷蒙,神志已不太清醒,但即使被逼至如此绝境,他脸上也无一丝恐惧之色,平静得可怕。

    无人发觉,他手腕上缠绕的白色佛珠,微微亮起,却又在他闭了闭眼后,暗淡下来。

    三日前,青年从剧烈的头疼中苏醒时,发觉自己什么也不记得,并且筋脉淤塞,意识恍惚,似是被下了毒。

    咬着牙从地上爬起四处探查一番后,疼出浑身冷汗的青年才判断出自己在长安城边的终南山内。

    本计划着下山,可才行了百步,他就被山林中忽然冒出的近万妖物围困。

    拔出腰间横刀,他不眠不休与大小妖物血战一日一夜,终于将它们尽数斩尽,那滂沱妖血将终南山的溪流都染红,也令青年浑身都如撕裂般的痛。

    可未等他喘息片刻,第二波敌人立刻涌了上来。

    他们不是妖,而是黑衣的人类刺客。

    两日内,他从终南山一路逃亡到长安城,途中斩了上千死士。

    三日三夜未合眼,饶是他也无法再挥刀,围攻之中,他丹田被重创,筋脉尽损,无法再使用一丝灵力。此刻不仅胸膛、腹部等要害之处被砍出致命伤,四肢的骨头也碎了大半。

    他无法再逃亡,却仍可以用手腕上的佛珠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最后一刻,彻底力竭的青年放弃了杀他们,他缓缓闭上眼眸,脸上是沉静的释然。

    一念修罗,一念佛陀。

    他已杀了太多人,即便是为了自保,越来越深的痛苦也让他的灵魂越发疲惫。

    他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

    便让他放过众生。

    也放过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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