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 60 章
    《川风送玫归》全本免费阅读

    特快列车上,谨玫的目光怔怔盯着窗外,呼啸的轰鸣声中,她忽然很排斥来到这个一心向往的地方。

    上次与老师聚餐的情景历历在目,怎么如今,人就不行了呢。

    谨玫赶到医院时,往日红光满面的司老师,此时躺在病床上,面色如灰。筱阳正陪伴在床前,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见门口有了动静,她便循声去看,恰与谨玫四目相对。

    “谨玫,你终于来了。”

    筱阳掩不住哭腔,见到谨玫,便潸然泪下,“老师瞒了我们好久,直到瞒不住了,才和我们说。”

    谨玫第一次感知到世事无常的力量,她俯下身,将老师散乱的头发拂到耳后,心有悲戚,连语气都颤抖。

    “怎么会发展那么快呢?”

    “是胰腺的问题。”筱阳抹了把眼角,“你知道的。”

    谨玫没有说话,筱阳也不再多言,她们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个字,仿若这样就能延续老师的生命,谨玫被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浸染,眼眶含泪,她压低声音道,“老师的家人呢?”

    “刚刚走。”

    筱阳看了眼病床,“老师听说你也要过来,就暂且让他们都回去了。”

    “她说最近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吵得很,只想和咱们静静地说说话。”

    忽然,一个女声唤道,“是谨玫来了吗?”

    声音很轻,却带着垂暮的意味,像长久积淀的枯黄败叶,忽然翻腾了起来,可难掩即将消弭于泥土的归路。

    谨玫听见了,急忙凑到病床前,握住司老师的手,“老师,是我来了。”

    司老师的手,明显瘦了,谨玫看到她突兀的骨节,心中又是酸楚。

    “老师,您怎么成这样了。”

    “对不起,司老师。”谨玫只觉得话全都涌到了唇边,却不知该说哪一句。“我来迟了。”

    司老师笑了一笑,强忍着力气,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来了,就好。”

    这一个笑容似乎都勉强,谨玫忙给老师搭了把手,司老师坐定后,脸上的皱纹也舒展起来,“谨玫,还拉琴吗?”

    “还——”

    谨玫愧于回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还会。”

    “那就好。”

    司老师脸上浮现了几分和煦,“谨玫,你的才华,在我教过的学生里,是数一数二的。”

    “天赋异禀,不要被埋没了。”

    谨玫听着,不住地回答,“老师,我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

    谨玫猛然一怔。

    “人要清楚自己所走的路,如果迷失了自我,不要说前途会偏离正轨,连人生,也会越来越不快乐。”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得到过恩师资助,到国外学习跳舞,但我家境寒微,在国外的时候,房间根本暖和不了,神经痛和风湿病,一并来折磨我,你知道那种感受吗,就像骨头折断一般。”

    司老师说了几句话,就要停下来顺气,谨玫忙帮老师顺背,可下一秒,她的手便被老师抓在手里。

    “我内心极度痛苦,灵魂也像溃败了。”

    “一次偶然机会,我听到了演奏,在此之前,我就是一个行尸走肉。”

    司老师微微一笑,“音乐是艺术,有无穷魅力,可人们往往又贬低艺术,认为艺术低劣于其他,没什么实用的价值。他们不知道的是,艺术只有在舞台上,才能震撼,才能让人折服。”

    “谨玫,还记得当初,我为你要到一张假条的事情吗。”

    谨玫心里一震。

    “我只希望你,能不必因为这种小事,而失去信心,埋没才华罢了。”

    谨玫不忍再听下去了,她只觉这些字眼轻飘飘的,却在鞭笞心脏,她没有做好,更没有做对,被很多东西迷了眼,有愧于恩师的托付,以至于她连承托这声期望也不敢,只能说,“老师,您好好养病,您会好起来的。”

    谨玫拿了个苹果,用水果刀削皮,她削地认真,果皮连延不断,她两眼紧紧盯在果皮果肉地连接处,似乎这就是老师的生命,她唯心地想,只要果皮不断,那老师就会好起来。

    司老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微笑着说,“我这副身子骨,我还能不清楚吗。”

    “谨玫,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谨玫一怔,不经意间,果皮忽然掉落在地,而她手里的苹果,还有大半没有削完。

    司老师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剧烈程度,出乎谨玫的意料,情势发展之快,让谨玫猝然不及,筱阳急忙上前,抚摸司老师的胸口,拍打后背,在这空隙之间,她急忙对谨玫说,“谨玫,赶紧叫护士来啊!”

    医生护士冲进病房的时候,司老师已昏了过去,不省人事,狭小的病房顿时挤满了人,医生简单查看了司老师情况,便立刻吩咐进行急救。

    人群散去后,病房又回归空寂。

    谨玫再也忍不住,她蹲下身,双手掩面,泪水从缝隙里滑落,她哽咽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不快乐,老师。”

    “我真的不快乐。”

    “不快乐——”

    不知是命运使然,还是仅是凑巧,在司老师急救的第三天,便是阮江交响乐团的招聘启事发布的那天。

    也恰是那天,培养她,善待她,视她为得意门生的司老师,去世了。

    “你要来阮江吗。”

    筱阳一身黑衣黑帽,站在阮江的潮浪边,她看着谨玫,此时谨玫正在前方,不知想什么。

    “人总是对别人抱有期待,我对秦羌,你对幸川,还有老师对你。”

    “但生活毕竟是自己的。”

    筱阳的声音卷进了水中,“你到了阮江,幸川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这是谨玫唯一想到能给筱阳的答案。

    离开阮江那天,她又去了趟江边,一连几天的暑热,在今天散去,西风吹拂,夏日里,竟然也有凉意沁肤的感觉。

    列车抵达义云,她走下车,发现幸川正在出站口等她。

    她忽然发觉,除了幸川,她与义云一切有关的情谊,全都离去了。

    她抱住幸川,下一秒便再也抑制不住,缩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幸川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一切都过去了。”

    “会好的。”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好人不能好报,为什么人连这么一点渺小的希望都不能遂愿,为什么,我们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都不能顺利而平稳地活下去呢。”

    幸川低着声音,“因为生活,从来都是这样。”

    “这样世事无常,操蛋不已。”

    回到义云的那几天,谨玫情绪一直低落,眼前常浮现出司老师那枯瘦的脸,还有她有关艺术的追论。

    “谨玫。”

    她听到有人叫她,空洞的眼神转过去,才发觉是幸川,谨玫了无精神,只懒懒地回,“怎么了?”

    “我们养一只新生的小狗,或者小猫吧。”

    谨玫转而望向窗外,“怎么突然要养宠物。”

    “我有汤圆就够了。”

    幸川坐在床边,柔软的被褥沾染了他的香气,经过盛夏蒸腾洗涤,香气更是明显了。

    “听说,新生的猫猫狗狗,或许其中一个就是你的至亲。”

    “如果你与它有缘,拥有了它,并给它取了名字,它下一世就会投胎成人了。”

    谨玫被他的气息环绕着,不禁更想流泪,她别过头,从幸川的眼底看到了一丝难得的温柔,他扶起她的手,放在唇边,眼睛却仍看着她。

    “别难过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很少说什么情话,就算和谨玫缠绵,也甚少提及永远或者长久,幸川就是这样一个人,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只抓眼前的利益。

    可面对谨玫,他不由自主地,一再,又一再地破戒。

    谨玫伸出双臂,幸川便顺势抱住她。

    “泗水路那边新开了家西班牙餐厅。”

    “下了班我带你去尝尝吧。”

    谨玫的声音闷在他的耳后。

    “我没胃口。”

    “谨玫。”

    他抱着她,没说什么额外的话。

    “人死如灯灭。”

    “留下来的人,总要往前看的。”

    听到这话,谨玫便松开了他。

    上一秒温存的温度,似乎还存留在他的颈间。

    “幸川,你也经历过至亲的离开吗。”

    幸川的表情看不到起伏,“当然,我哥就是。”

    他漫不经心地叙说着,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不过那时候我年龄不大,对离开与存在的概念并不清晰。”

    “只觉得哥哥只不过出去散心,很快就会回来。”

    “但他再也没回来。”

    幸川点了根烟,呼出一口烟气,灰色的轮廓消融在玻璃窗前,使得他周身散着一种清凛的冷漠。

    “我又是那样的家庭环境,所谓的家庭温暖,是没体会过的,可我现在不照样活着吗。”

    “所以,向前看吧——”

    谨玫盯着他的眼睛,“是啊。”

    “所以你永远也体会不到我的感受。”

    晚霞渐渐被暗夜吞噬,暮色笼罩,两人之间像蒙上了一层阴翳,两两对视,谨玫在昏暗的余晖里,看到幸川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淡。

    他站起身,“我确实体会不到。”

    黄昏在他的周身流淌着,幸川回头望向谨玫,发觉她仍盯着他。在这一刻,幸川忽然觉得她陌生。

    他终于感受到一种情绪涌上心头,像利刃扎心,扎了一道有一道。幸川偏过头,拿起衣服走到门口。

    ”你冷静一下吧。”

    咔的一声,谨玫听到了门口落锁的声音。

    这一瞬,房间阒静无声。

    谨玫站在窗前,眼睁睁看着,直至看到幸川的车子驶出小区,她看车子逐渐成为一个小点,远离了视线,她一刹回过神,忽然很想追出去。

    可打开门时,她又退了回来。

    她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这男人便率先离去,好像之前的情话,旖旎与安慰,全都是过眼云烟。她爱上了一个不轻易示弱的男人,人间的冷暖悲欢,似乎都与他无所关系,与他缠绵悱恻时,仿若才能体会到他尽情释放的爱意,她昔日天真以为,爱人如爱花,用心浇灌,便能让他为自己茁壮。

    然而,这一切都是空想。

    他终归是离开了。

    谨玫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肚子饿得厉害,可她丝毫胃口都没有,她就那么放空自己在阳台的藤椅上,想到在阮江时,自己与筱阳在司老师家里聚餐的情景,泪就簌簌流下来。

    她将自己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双膝,感受着周围的寂静,她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想知道,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让时间止住流淌,老师便能留住生命,依然陪在她们身边。

    一片夜色中,谨玫忽然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

    她下意识望过去,发现幸川站在门口。

    他打开灯,她看到了他红着的眼眶,不声不响。

    谨玫的心忽就一片软塌,她跳在椅子,扑到他的怀里。

    方才的一切,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走了,又回来,幸川想过一走了之,毕竟,他从未体会过什么刻骨感情离去的悲伤。

    可在她脆弱之际,体会的时候,他想留在她的身边。

    幸川闭上眼睛,或许最开始看她无依无靠,只是想给她一个位置,可无形中不知什么时候,竟能对她俯首,已然深陷她的囹圄里。

    不能自拔。

    老师去世了,谨玫的生活也没有停留,这世上好像少了一粒尘埃一般没什么改变,她上班下班,穿梭于为竞聘而奔走的人群当中,神色麻木。

    只是天一黑下来,就像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将整个世界囫囵吞进,谨玫不敢独自一人待在住处,闭上眼睛便是老师形销瘦骨的模样。

    义云不过是个跳板,一个即停即走的地方。

    谨玫过去对自己无数次的反复提示,如今听着更像规劝。

    她不得不承认,她舍不得离开这里。

    人的努力须有回报才能长久,可义云,好像压根没给她留下的机会。

    “我愧对您,司老师。”

    门锁打开的声音,切断了她黑夜里一声长叹,幸川走进来,眼睛被灼亮的灯光刺了一下。

    “开这么多灯。”

    他顺手熄掉了两盏,谨玫倏然站起来,大喊,“别关灯!”

    幸川走过去,顺势拉起她的手。

    “没关系。”

    “我在这里。”

    她一下子便安静了。

    谨玫记不清幸川连续几天来到这里,自老师去世,他的时间好像也多了起来,他仍旧不会多说话,只静静陪伴她,更多时候幸川会伸出手,揽过她的肩膀,在月色与灯光糅杂的昏暗光亮中,用臂弯撑起她的身体,拭干她的眼泪。

    眼泪流干了,谨玫也终于有了点力气,只是胃口仍旧差,义云的饭菜原先甜得爽口,现在却腻得她食不甘味。

    “又不想吃饭?”

    幸川看着她盘中分毫未动的食物,蹙了眉头。

    谨玫撇过视线,“没有胃口。”

    “嗯。”

    幸川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一点也没给她留。

    谨玫看他收拾碗筷,而后又给小汤圆喂了食物。她便回到房间躺下来,听见油烟机的声音似乎再一次响了。

    幸川的话随饭香一起飘进来。

    “过来吃饭。”

    味道很熟悉,引得谨玫坐起来,直到这时她才感到饿了,谨玫拂了把眼角,眼睛酸涩,她顺手拿起滴眼液,这是幸川给她准备的。

    她走到餐厅,幸川还在厨房收拾厨余,桌上摆好了红烧鱼,春卷和海鲜汤,典型的眉即菜。谨玫尝了一口,眼泪便又要打转。

    菜很清淡爽口,又不乏眉即的味道,幸川很少吃眉即以北的菜色,他一直嫌那是是用调味料搅拌的产物,做起来又费工夫,便很少做类似的菜样。

    虽然谨玫喜欢,可碍于做饭的是幸川,吃人嘴短,她平时也不提要求。

    他一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幸川记不清,自己为了她破了多少次的例外,每当他看到那只黑白猫凑到他水杯旁喝水时,他都无数次地后悔,为什么要同意她带一只猫进家门,可他最终也没发作,到现在已然习惯,捞出猫毛,重新倒了水,好像这就是与她一样的家庭成员,没什么可介怀的。

    遑论给她做几次饭,只为了让她脸色没那么难看。

    谨玫还在上班,只是去阮江的次数多了起来。

    在筱阳的陪伴下,她如期参加了阮江交响乐团的面试,这次她状态出奇得好,再没发生什么意外。

    两人走出大厅,当她再度见到筱阳,她们望着对方,彼此都换下了黑衣,相向平静的眼神,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筱阳说,“你这次大概是稳了。”

    “只是你想好了吗。”

    落日余晖即将沉入江底,谨玫的头发一缕缕拂着风,像健康的海藻。

    筱阳望着谨玫,“幸川怎么办,你告诉他了吗。”

    “你不是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太无力了,谨玫无言,幸川这个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已不能像最开始那样激起她的欢愉。她对他的爱意并非减少,而是在以一种方式,剥离对他的依赖,她忽然想起幸川的那句话,一个人来,终归是要一个人走。

    曾经她不信,现在却有点信了。

    “或许很多东西,都是无法兼得的。”

    筱阳似乎明白了谨玫的话。

    “你想好了就可以。”

    谨玫望着江水,思绪顺着碧波,延伸到很远。

    “一直以来我都是被推着往前走。”

    她说,“像随波逐流的水,根本不知道去往何处。”

    筱阳没有说话,只有江水的潮浪在回答她。

    “谁都和我说,停下来罢,你去到别处,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归宿呢,什么理想信念,那都是虚无的东西,你进入这座城内,仿佛你的人生就止步在这里,再没什么出头的日子了。”

    谨玫回过头,望着筱阳,“可我不想这样。”

    “我希望能为自己活一次。”

    “哪怕就一次。”

    谨玫回到义云,找到了义云最高的观光点。她登上去,再一次俯瞰这片风光。

    玻璃折射出她的半边脸,她透过窗户,恍然望去,楼底车水马龙,与绿树高楼叠加在一起,浑然透着无尽的虚幻。千篇一律的水泥森林,平平无奇的盛世繁华,人们在这中间穿梭着,过隙之间,生命也流淌而过,被留在了这里。

    她想把这座城市留在心里,再看一看这座城市的模样。

    怔神之际,谨玫的电话忽然响了。

    “你在哪里?”

    是幸川的声音。

    谨玫望着远方,“在偎水路这。”

    “我过来找你。”

    “好。”

    偎水路的旋转餐厅,谨玫原本一直缠着幸川,想让他带自己来吃,今天终于如愿了,可谨玫咀嚼着食物,丝毫没有先前欢悦。

    幸川以为她还沉浸在先前的难过里。

    “胃口还是不好?”

    谨玫勉强一笑,“是啊,过去觉得好吃,现在都吃不进去了。”

    “你要吃不下,就别吃了。”

    幸川说,“回去我给你做两个菜。”

    谨玫便真的放下了筷子,将最后一点食物就着果汁,才吃进去。

    她脸上仍挂着笑,相比最开始,她开始有了点笑容,幸川以为她在慢慢恢复,心里紧绷的弦便松懈。这个电话之前满心的不祥预感,随着她的笑容逐渐消失殆尽。

    幸川放下筷子,对谨玫说,“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谨玫头也没抬,“你说吧。”

    “我要去北淮借调一段时间。”

    谨玫一怔。

    “怎么这么突然。”

    “通知来的仓促。”

    谨玫仍没有抬头,“挺好的,人人都想去好地方,我听程韵说,去北淮南淮这种地方都很难,只是像她那种资历,还不够格,只能去西淮。”

    她终于抬起头,粲然一笑,“你回来后,或许能有更好的前途。”

    幸川说,“如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