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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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计泫不慎倾倒的一瓶仙露害得素光白早早化形,灵根不稳,所以那一世她虽然为人,却十分体弱,且身有怪病。

    似乎是天生魂儿没长全似的,小人儿一直耳目不明,口齿笨拙,浑浑噩噩地长到了六七岁,正是陛下为平王殿下建府的那一年,父母将她卖了进去。

    说也奇怪,父母这边才松手,她被管家拉着往里走,刚一踏入王府时整个人就清明了许多。

    恍惚间看见一个人,长身玉立,带着一身草木之气。

    绿珠从没有这样想看清楚一个人,她努力地睁着眼睛去追、去望,但眼目之中像撒了一层朦胧的绿帐子,怎么也看不清,方想要动脚追过去,慌忙之间叫人拉扯住,再找,已不见了。

    后来她便在王府的后院跟师父练功。

    每日吃喝是不缺的,只是累。

    她年纪小又瘦弱,整日拿着一把长刀练习,手几乎握不住刀把,却不敢握不住,师父严厉,教导大家要少言慎行、勤奋进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人间的道理,她捧着平王府那碗饭,就要值得这碗饭的价值,她从来没有听过温和的话,没有穿过漂亮的衣服,只有一条还算坚韧的命,在血汗里浸泡着长大。

    春过了有夏,夏过了有秋。

    绿珠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从刀枪练到棍棒,后来又淫浸在药物暗器里。

    她这样辛苦地长大,只为了能活下去,顾不得想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后来她离开暗卫处,搬进了卫夷的离园,脱掉暗卫壳子一样的服装,换上了崭新柔软的衣裙,旁边的姑娘好心教她挽了个发髻,从此,温言软语代替了严厉的呵斥,悠然的墨香如梦一般充斥在鼻尖.....

    绿珠却很慌张,如同历尽艰辛练好了重刀师傅又扔给她一把细针的慌张。

    她的一切都是卫夷所赐,除了平王府以外,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书房的院落外传来侍卫和刺客的打斗声,绿珠侧耳去听,腰上握着刀的手更紧了紧,卫夷还在心平气和地画着他的画,他下笔不断,却突然出声道:“绿珠,你往旁边走一点,挡住我的竹子了。”

    卫夷喜欢画竹。

    他的书房外种满了竹子,从宽阔的窗子向外望去,杆杆翠竹碧绿、挺直、透凉。

    这样秀美坚韧的竹在他的笔下逐渐成形,依稀可见画工不俗。

    然而他却不喜人,从来没有画过人,书房里日常除了自己,只有一个暗卫绿珠,现在他又嫌弃这一个人也挡了他的窗,挡了他的竹子,让她往旁边挪一挪。

    绿珠往旁边走了几步,卫夷抬头看她一眼,手下又画了几笔,口中还是不满意:“再走远点。”

    绿珠已经没有挡在窗子前了,闻言只能又挪动几步。

    这下卫夷看也不看,头也不抬地指挥道:“再远点。”

    绿珠干脆站在了角落里。

    卫夷满意了,他嘴角噙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待手下这一副竹图终于画完时,终于舍得将目光再分些到绿珠身上,状似无意地道:“你在想什么?”

    他预备听到些或惶恐或嗔怪的话,而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原谅她,但绿珠并不如他所料,她站的远远的,话却清晰地传到卫夷的耳朵里。

    “有人要杀殿下。”她说。

    外面的打斗声还没有停歇,情况显而易见,卫夷有些失望,他问:“就这样?”

    绿珠的手始终握着刀柄之上,一刻也不曾放下。

    她道:“有人要杀殿下,只能在我死之后。”

    绿珠是卫夷最后一道屏障。

    此后,她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卫夷却不曾置身于真正的危险之中。

    有一次他们在外出的路上突然遇雨,一行人赶忙找地方躲闪,事发突然连卫夷身上都淋湿了,更何况绿珠,他们在檐下避雨,卫夷递来一方手帕,抬手间,绿珠闻见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恍若梦里的味道。

    卫戍曾问绿珠,愿不愿意离开王府?

    她答,不愿。两人站得近了,对方身上的熏香传过来,是海里打捞上来的龙涎香,千金难求,为帝王御赐。

    那一天的动静不算小,绿珠虽然不愿意离开,卫夷却察觉到风险,不想与卫戍的关系再受她所累。

    他遣绿珠出府,不再见她。

    绿珠离开卫夷还有什么呢,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的过往是在刀光剑影里,是在杀人中度过,她扯着他的衣角哀求,卫夷却只是淡漠地看她一眼,抽出锋利的剑刃划断了衣裳。

    断裂的布帛昭示了他的决心,向来无人能动摇。

    后来绿珠幼时病症发作,却遭仇人追杀,浑浑噩噩地,见到满目红绸,原来撞上卫夷今日娶妻,她再也回不去的平王府,迎来了新主人,卫夷欢天喜地迎娶他的新娘。

    再后来,她便成了镜湖小筑的绿珠夫人,她忍受病痛的折磨活着,终于在卫夷称帝那一年自焚而亡。

    棣华恍然道:“原来那一场火是你放的。”

    传言果然不可尽信,都说是卫戍穷途末路迫不得已带着绿珠自焚,堪称悲壮的一举如今想来确实不符合卫戍的性子,他从来并不在乎王座,虽然败得彻底,但也结束了那可厌的争斗,毕竟是皇室血脉,宗族的压力之下,就算卫夷也不能轻易伤害他的性命。

    仔细算来,卫戍被圈禁在镜湖小筑时,是他喜欢的地方,和他喜爱的人。

    直到有一日,冲天的火光从楼里燃起,逐渐烧成燎原之势,下人们一趟一趟地来回运水也不管用,卫戍命人四处找绿珠却皆是不见,再回首见起火的楼台心神已是慌乱。

    他冲破那重重臂膀的阻拦,同样踏进去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呢?

    可知道原来今生都不做数!

    可想过死后的永劫无间?

    后来他留在地狱,地狱的刑罚用心不可谓不险恶。老人们常说在世油嘴滑舌的人,死后会有小鬼爬来掰开人的嘴拔舌;活着欺凌弱小的人,死后就要挨鬼差的锤,生前犯了什么样的罪死后就有什么样的刑,轮到卫戍,却是一团拂也拂不开,扑也扑不灭的火焰。

    这与他死前的光景何其相似。

    他虽忍得痛,却不免想起爱人同样死在这样一场大火,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煎熬人的法子,火光晃得人眼睛疼生疼,一颗心被蹂躏得简直要拧出汁子来。

    而这对于曾经的绿珠,如今的素光白来说,却是完全不同体验。

    或许是想起了死之前那一段时光,她整日过得痛苦又难挨,当下叹了一口气,对面前坐着的两人道:“那大概是我对自己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

    老天并没有善待谁,一个人的冷漠和一个人的折磨,一个人的解脱和一个人的苦痛,如何能有好结局?

    “当时卫夷已经如愿做了皇帝,我活着对他已经全然没有了用处,加上身上伤病无数,整日痛得无以复加,纵然用再珍贵的药材也只是多活一天算一天,吊着命罢了,做人到了那种地步,活着也没有什么尊严,不如趁早了结了自己。”

    绿珠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她拖着病体能做的不多,摸索着碰到了房间里燃着的蜡烛。

    那一点还没有手指头粗的火焰渐渐沿着房间里悬挂的布幔爬了上去,再溢出窗台,很快发展成一片火海,把整个角楼都烧着了。

    或许是因为镜湖小筑的人被调走了许多,冥冥之中竟然没有人在起火的最初发现,直到浓烟一片,火势大得燎人,泼水也难进。

    绿珠就站在起火地的正中央,对着满目红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幼年时练功,长大又受身上的病痛折磨,并不怕痛,我在火里等着死亡的来临,只是没想到连累卫戍跟我一起丧了命,更没想到的是,醒来后依旧是这样困顿的局面。”

    绿珠不留恋人世的一切,是因为她清楚想要的永远得不到了,卫夷没可能因为一个人爱他,就报以同样的爱意,他无时无刻不是冷静清醒着,天下就合该是他的。

    计泫同样是如此。

    她不再是绿珠,但一些事情并没有改变多少,喜欢依旧是喜欢,得不到也还是得不到。

    绿珠尽管贫苦孤弱,却能大大方方地去爱一个人,她爱着卫夷,便舍尽她仅有的一切,最后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在痛苦中主动结束了一生,虽然遗憾,但没有后悔。

    而素光在天上不知多少年,认识计泫又不知多少年,她胸中同样酝酿了一腔爱意,却不敢去见他一面。

    她将自己圈在此处,仍由外面的流言纷飞,不去理会,其实心里未必没有侥幸的期望,或许有一天这些话会替她传到计泫的耳朵里,或许计泫会生出隐秘的恻隐之心。

    但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站在风崖上,或是跳进忘川里,计泫或许根本就不关心。

    他不计代价的付出,只因为幼时的一点无心之失,只是为了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