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鬼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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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莲进门便听一句:“一向如此?”

    黑袍曳地的丹洗妖王坐在敞开的窗前,长长发尾堆到足下,一根发带与黑发同色,随意系着,单薄地随风起落在她颊侧。

    一目了然的妖异感。就差直接开口说她是妖怪了。却有人看她是仙。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不见丝毫波澜。漆黑的两颗眼珠嵌进眼眶,黑白分明,眉尾眼尾两撇凤羽深浓,构成目空一切的漠然——字面意思的目空一切。

    这种漠然类似于初生孩童不谙世事的天真,白纸一般,被死人鲜血染红也只是睁眼瞧着。天真又残忍。

    孩童痛会哭,喜会笑。

    而悲喜这样鲜明的颜色,你很难在这双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脸上看到。

    你看见她。

    你不得不看她。

    她无疑是极其美丽的。任何朝代,史官工笔乐于往她头上多扣几顶惑乱君王、祸国殃民的帽子。

    美丽的,顽石。

    亘古立于天地间,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你别想动摇。

    “不相关的人问不相关的事情,下狠药才能吓跑,说话可烦。”

    游莲说话间绕进内室,单膝落地捡起云歇发尾,慢条斯理梳拢,叠去长榻。怕一会儿一个不小心又掉到地上,在地上铺了几张帕子垫着。

    这种事情做得多了,彼此都有种见怪不怪的熟稔。云歇任其动作,拨了一拨飞到眼前的发带。

    “当家的缺个端茶倒水的。”游莲就着姿势仰头,顺杆子爬道,“不如请我,我可会端茶倒水,保准一滴不漏。”

    云歇眼睫一低,俯视他:“你总说这些。”

    “没办法。”游莲手落上支起的那条膝盖,懒懒散散,“正道人士疑心重,短短两天已经错漏百出,还要合伙去围攻你地盘,这里呆不长久。我不赶紧定下,让你跑了怎么办?”

    “你招摇撞骗那些呢,不用管了?”

    “没事,不是什么正经行当,丢就丢了。”

    云歇:“房子少,容不下你。”

    游莲眼里的光黯也未黯,亮亮地看过来,说:“没房子,搭个草棚就行,没草棚我也住得,被子枕头更不用给我。再说,丹洗城是什么地方,你就唬我——”

    “丹洗城是什么地方?”云歇好整以暇问。

    游莲一停,垂睫一瞬,抬起眼道:“你带我去,我不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了吗?”

    说来说去,一门心思要云歇给个准话。然而早在见到这人的第一天起,云歇已经给出回答,包括在后来的这几天,直接过,委婉过,没有变过,一直是“不可”“不行”“不需要”。

    没用的,“不”字能组成多少词,这人就能找出多少种死缠烂打的方式。

    这张嬉皮笑脸之下,决心坚定之极。哪怕是挪一座刀山来挡,他也会欣然去爬一爬。

    说什么也没用。

    云歇便不说了,视线没挪,就放在游莲脸上,看他如何。

    游莲敛睫避开,手上拿一撮她发尾绕来绕去,声音跟着低:“带上我又没什么坏处。”

    云歇说的确,“也没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游莲不依,干脆席地而坐,一个个数,“端茶倒水,问话问路,养狗遛狗,昨晚还打了一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你用我用了这几天,用顺手了,再换别的什么人,多麻烦。”

    说着说着,游莲脸上堆起越来越多的期待,道:“要不你说说我哪里不好,我改就是了。”

    云歇支额看人独自眉飞色舞,真就如他愿挑出毛病:“你话太多。”

    游莲愣住,张了张口,舌头打结,说不出一个字。

    好一会儿,他弯了弯眉眼,摇着头越笑越开,笑得见牙不见眼,无法抑制地笑弯了腰。顺势臂一展,头一低,靠到榻上。

    身旁被突来的重量压得微微陷下,热意砸过来,没有触碰,却有轻轻的紧绷拉扯感。云歇低头,原是面前人正好枕上她堆在榻上的一蓬长发。

    游莲侧着脸枕在她发上,渐渐停住笑,呼吸微喘,半闷不闷道:“昨夜陪你坐了一宿,有些困,你让我趴会儿。”

    昨夜,云歇照常打坐入定,运转周天。旁边这人不肯自己进里头睡觉,偏偏要在旁边陪。美名其曰:“赏月。”

    乌云厚到把日头都挡完了,区区一轮清月怎么可能逃出来。两人于是就着一豆灯火从黑夜坐到日出,青烟散尽,晨曦抹上眼皮,云歇自入定虚无中睁眼。游莲一如现在的姿势,坐在对面,面朝着她趴在小几上,晚片刻醒来。

    还没嫌弃他的呼吸和心脏鼓声吵人,他倒是先说困了。

    云歇伸出手想推人。到底没推开。由他去了。

    就着这姿势过了一段时间,日头薄,窗口落地上的影子也薄,自东向西地偏移了半寸。

    云歇百无聊赖数着梧桐树上第九百九十八片叶子,忽觉身旁有轻微动静。伸脚踢踢他空荡荡的大袖子,催促:“起来。”

    游莲不抬头,悠悠叹气:“我干脆用你的头发吊死算了。”

    “嗯?”

    “变成孤魂野鬼,冤有头债有主,你甩都甩不开我。”

    云歇想象了一下,“一定很丑。”

    游莲息鼓偃旗。

    待他千难万难地拔起头,云歇救出自己头发,转眼一瞧,游莲拧眉坐在原地,一脸难以启齿。

    “怎么?”

    左脸压着发丝压出小片纵横交错的红印,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游莲耳尖都红了,支吾:“腿、腿麻了。”

    活该。

    借头发,又借出只手,够游莲撑着踉踉跄跄起身,踉踉跄跄挤在身边坐下。云歇嫌挤,一动,他丝丝抽气:“我缓缓,等一会儿就好。”

    这一等,地上的影子又是龟爬过半寸。伸到东厢窗的数把梧桐枝,只剩下靠正屋那头的两三枝没数到,这回游莲说可以了,云歇说等等。

    不宽不窄的窗框挤进另一个脑袋,仰头时天光刺进,游莲微微眯起眼,在蓬张成伞盖的树冠来回逡巡,问:“数到哪儿了?”

    云歇圈给他看。两人凑着脑袋一起数。

    数完叶子对过数,游莲将手上伤口换药。城楼上被那把破烂剑一劈之下,裂痕深长,本就难愈,这两天又是几番大动作,裂了又裂。云歇实在看不过去,昨夜帮他修补筋脉的时候,连同手掌一起补了。

    血肉模糊的伤口愈合得剩条小缝,隐隐见着新生的粉肉。不包扎也可,但游莲是个精细人,说白了就是矫情。缠着云歇帮忙牵纱布。

    他扯云歇袖子,不扯多,一点点:“帮人帮到底,就当积攒功德。”

    云歇被他扯两回袖子,悟出来和他掰扯的时间,一定比直接做多得多,而且还掰扯不明白。便牵了。

    纱布寸寸短,云歇看得出神,道:“走之前,有些事要先了结掉。”

    “我知道。”

    *

    仍是那条抄手游廊,水边有棵十分茂盛的海棠树,云歇经过时,一片花瓣飘落在她肩上。

    游莲伸手拈起那片花瓣,转头看海棠树,道:“这树怎么这么新?”

    前天一场阴煞聚集招来的黑雨,将整座宅子淋挂得到处脏兮兮,污水横淌。风刮后,干成斑斑污渍,黏附着屋瓦墙砖、树梢绿叶。

    这树海棠,应也被乱涂成得不复原样才对。无论如何,不该像现在,仍招展着满树火焰朝霞。

    转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近处草木一新,远一些立起的瓦墙干净洁白。像是刚刚有人用清水大力刷洗了一遍。清洗的人实在做好事不留名,留下崭新的亭台楼阁,如几天前初见一般,映入二人眼帘。

    无端端的,云歇觉得有些熟悉。

    游莲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