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姬元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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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忽止,眼前人的模样愈发明朗。

    剑眉长眸,胆鼻薄唇,眉宇间的野心跟狠厉藏都藏不住。

    裴行川隐隐有了猜想,心头涌起惊涛骇浪,面上倒是平静万分:“你想说什么?”

    他呵笑一声,眸如利剑,声裹寒冰。

    “跟着你那师父没有出路,她的道不是你的道。”

    “那我的道是什么?”

    他凝视着他,语调幽缓:“杀,杀千人,杀万人,杀不服之人,杀异心之人,杀尽所有拦路人。”

    “所以你便杀族人,杀百姓,杀尽身边人。”裴行川声音一顿,抬起一双漆沉的眼眸,问:“那你又是被谁杀了呢?”

    一语落,四野骤静。

    萧寂的天地间飘出一句惆怅的低吟,夹杂着浓重的不甘,“不够狠,不够恶,因而魂归九天。”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眸光笔直地落在他身上,“所以,裴行川,你懂了吗?”

    裴行川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他茫然跟着那道声音重复着:“善难止恶,恶亦难止恶。善者,难善其身。恶者,难恶其心。身易消,心难弭,难弭则不得,不得则不遂。”

    “废物。”

    一声怒喝,风雪窸窣,万千雪花化作利剑朝裴行川刺去。

    裴行川只能疾步躲闪,然而茫茫天地间哪有他物,雪剑迎面刺来时,一道空灵的呼唤响起,漫天飞雪霎时凝滞。

    裴行川睁开眼,望入谢云生担忧的眸中。

    她神情憔悴,面无血色,显然也是有伤在身,可他昏睡时总是听见她的喊声,想必陪了他很久。

    他沉寂的心头忽然涌过一缕温意,不待细究,已流进了四肢百骸,再寻不得。

    谢云生见他醒来,悬着的心放了大半,交代了几句后便起身准备去寻曹明月。

    却听他问:“刘见冬呢?”

    谢云生并未立刻作答,凝视他片刻后才道:“你先养伤,旁的事不必操心。”

    裴行川忽然笑一声,黑沉的眸落在谢云生的脸上,却道:“那你呢?你的伤自己可曾上过心?”

    突如其来的一句关切,谢云生心头泛了一层涟漪。

    收徒以来,其实她未对他抱有多大期望,可是近些日子他的所言所为,确实让她有些意外。

    她帮他掖了掖被角,道:“师父无碍。”

    谢云生离去后,裴行川扶着床沿起身,一摇一晃坐在窗边,任由风打在身上,意图让疼痛唤回自己的神智,可他仍是怔怔望了玄泉剑许久。

    锋利的长剑,黄泉花开遍剑身,分明是杀人的剑,剑客的心上却凝出苦涩跟茫然,让他本就有裂痕的心再次出现一道狭长的裂痕。

    他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可是坏人也做不彻底。

    他想做个好人,却怕这一路的艰险坎坷会耗光他的血,剃尽他的骨。

    他是一个畏死的剑客,可是畏死的剑客有些恐惧持剑了。

    雨已歇,云渐散,天空偶见星辰,孤清的月光落在地上,水潭也有了几分粼粼的光彩。

    曹明月看见谢云生,便知晓裴行川已经醒了,便道:“我曾以为是有人将我师兄抓起来,在我们使用圆光术时切断了联系,故意让我们寻不到师兄。”

    这个“有人”自然是指千机门了,谢云生没计较她的失礼,直白道:“你如今发现是你师兄不想让你们寻到他,而圆光术能看到虚影,所以你们猜测他离你们不远,便来请我帮你寻人?”

    心思被戳破,曹明月面上有几分挂不住,不过只僵了一瞬便又笑道:“先前是我们不对,多有得罪,晚辈给门主赔罪。”

    说罢,曹明月便敛祍躬身,是有几分诚意在的,谢云生却没扶起她,只道:“我能如何帮你寻人?”

    曹明月面上终于有了真切的笑意,“江湖上总说仙教跟千机门是一脉,都走的是虚无缥缈的路。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仙教不会卜算,不习术数,若想预知只有两条路,一是修出神通来,二是借由他物。可是修出神通何其艰难,百年来都难出几个,更何况修出神通之人不会再去插手俗事。借由他物倒是简单,然而我们会的,师兄也会,现下当真是无计可施了。”

    谢云生明白她的意思了,便道:“你去摇卦吧。”

    此时吴定荣也来了,闻此连忙打开荷包,取了三枚铜钱。

    谢云生盯着那荷包,眼皮一动,道:“卦不走空。”

    这是要银子的意思,曹明月心道确实有这个规矩,当即取下荷包递出二两银子,可谢云生并不接。

    曹明月眉头一拧,攥着指又取出一两银子,谢云生还不接。

    吴定荣眉头狂跳,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当他试探性的将钱袋子都递出后,果见谢云生眼睫动了动,却还是未接。

    曹明月与吴定荣面面相觑,眸中皆由沉痛之色,终是眼一闭,将全部身家都交了出去。

    看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谢云生这才笑了,“既然二位出了卦金,那我便给二位看上一看吧。”

    说罢,不顾曹明月跟吴定荣哀怨的眼神,伸手拽出钱袋子。

    江湖上都说仙教弟子修的是神仙道,不沾铜臭,现下当真是两袖空空,半点铜臭之气都没了。

    他们相视一眼,皆下了决心,以后一定好好练功,再也不给别人拿捏的机会。

    钱到手,谢云生心情无比畅快,步子都轻盈了几分,好似伤都好了一般。

    可当她看到卦象时,顿觉背上像压了千金石一样,让她有些胸闷气短。

    卦金拿少了,这是她最真切的感悟,可是现在哪还有反悔的道理,便道:“若是要问死活,那还活着,但是也离死不远了。”

    一句断语下来,本就心凉的曹明月跟吴定荣顿觉寒风肆刮,将他们最后一丝温暖也吹走了,心也沉进了寒池底下。

    谢云生自然是瞧出了他们的心情,可是卦象如此,命运已定,再委婉也没用。这是一个必死的卦,没有一丝改变结局的可能。

    曹明月面上煞白一片,贝齿紧咬下唇,尝到一点血腥味才能维持镇定。一张口,雪白的齿上冒着丝丝红。

    “他在何处?”

    谢云生盯着卦象,啧了一声,“也真是巧了,跟我们要找的人在一处,在地底下,若说方位,大概是在东北。”

    曹明月是听过城中之事的,不免担忧起来,“是被那蛊雕抓走了?可是地底下”

    曹明月欲言又止,然而谢云生说了没死,那这个地底下自然就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地底下了。

    谢云生并未回答,只问:“有你们师兄八字没?写下来让我看看。”

    二人虽心觉古怪,却还是照做了。

    来寻谢云生的林幽年刚好看到纸上的内容,长眉一挑,不无疑惑道:“你们师兄也是这个八字啊,他不是天下第一吗?怎么也被那只假鸟给抓住了。”

    吴定荣听得云里雾里,连忙追问,然而谢云生一扶额头,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郎中还在府上吗?”

    林幽年看谢云生一眼,起身把她扶起来,对追问的吴定荣跟曹明月歉意笑道:“她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实在抱歉。”

    一走回小院,谢云生便直起脊背,哪还有方才病痛的样子,林幽年并不意外,问:“姬元溪怎么了?”

    谢云生看着他,对他方才的应变是满意的,但是那句“不行了”太不中听,便道:“不是都说失踪了,还能怎么了。”

    林幽年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神情顿时幽怨了几分,“谢云生啊谢云生,你当真是没良心,方才就不该帮你。”

    玩笑归玩笑,谢云生打量周遭,确认无耳目之后才道:“事情比我我们想象的还要麻烦。”

    能从谢云生口中听到这句话,林幽年的精神顿时也紧张了几分,然而谢云生并不打算说下去,已转身朝厢房走去。

    林幽年一口气被吊着,让他心绪难平,抬步便追上去,可当他开口时,远处也传来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谢云生猛然回头,“糟了!”

    二人赶到大牢时,狼九已没了踪迹,关押的几百山匪也消失不见,独留下守卫的尸体,以及狱卒的惊呼:“大人死了,抓住那个凶手!”

    大人……哪个大人?

    一种不良的预感盘旋在谢云生心头,循着喊声赶到时,只见众人围在一间房的门口,里头传来打斗声。

    挤进人群,凶手的面容也清晰起来。

    玄黑的衣衫,瘦高的身形,清绝的面容,不是裴行川还能是谁。

    林幽年显然也愣住了,看着地上的尸体只觉一切都荒谬得很。

    刘见冬怎么死了?还有凶手怎么成了裴行川?

    那衙役要去押裴行川,可即便是裴行川有伤在身,也不是他们以三脚猫的功夫可以拿下的。

    局面一时僵持下来,谢云生想上前却被林幽年拉住,“别急,事情肯定不是裴行川做的,他连剑都没拿,很快就就会没事的。”

    然而谢云生幽幽道:“你看那尸体上的凶器是谁的。”

    看清那柄剑后,林幽年只觉毛骨悚然,“栽赃陷害,谁啊?这么歹毒!”

    但听一声喊声,熙攘的人群顿时静了下来,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朝这边走来,身形摇摇晃晃的,让人担心他头顶上随意盖着的帽子会不会掉下来。

    走近些,酒味扑面而来,这位大人甚至是打了个酒嗝,显然是正在饮酒时被人急匆匆拉过来的。

    想来这便是那位意志消沉,醉生梦死的郡丞大人了。

    郡丞大人被众人簇拥着进来屋内,本是一副不耐烦,随时可能草菅人命的样子,在看清凶手的面容后浑身一抖,酒意散得干干净净,竟是毕恭毕敬地拜下去,“下官参见殿下。”

    衙役们悚然一惊,相顾失色,郡丞挥手让他们都下去,不要丢人现眼。

    可一群人中,总还是有不畏强权之人的,一个模样年轻的衙役道:“大人,此人是杀害刘大人的凶手。”

    郡丞看了看刘见冬的尸体,又打量了片刻周遭,最后目光落在裴行川身上,话却是跟衙役说的,“刘大人的身手,你们也是领教过的。你们说他是凶手,可他伤成这般,如何能一击便要了刘大人的命?”

    “现场无打斗痕迹,那伤口也是利索得很。你们长没长脑子,他这个病秧子再厉害也做不到这般,除非是被阎王附体了!都给我滚!”

    一席话落,众人被训得头都抬不起来,连忙散去。

    谢云生与林幽年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意外以及惊喜,这郡丞并非是酒囊饭袋。

    被洗刷冤屈的裴行川却冷了神色,“你骂谁是病秧子呢?”

    “我的祖宗啊。”林幽年只觉朽木难雕,上前搭住裴行川的肩膀,“人家还你清白,你竟还纠结这一字半句。”

    裴行川拂袖推开他,声音寒沉:“清者自清,一切自有公断。”

    林幽年早已经摸透了裴行川的脾气,知晓他傲气得很,便道:“好好好,一切有公断。但你不在房里好好养伤,跑这里做什么?还有你的剑怎么到人心口上去了?”

    被这一问,裴行川面色更加难看,“我在房里养伤,有人偷了我的剑,我追过来,剑已经在他身上了。”

    难怪火气这么大,剑客被偷了剑,说出去是会被笑掉大牙的。

    看着那尸体,谢云生面色并不好看,问:“你可还记得偷你剑之人什么样子?”

    裴行川神色和缓了几分,答道:“一身黑衣,蒙了面,轻功了得,个子不怎么高。”

    林幽年一拍脑门,“轻功了得,不会是那扮鸟的人吧!”

    谢云生冷声道:“他怕是见我们查到他,便对我们出手了。”

    裴行川点头,“我也是这般猜测,听说那些山匪逃了?”

    裴行川能将狼九活着交给他们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了,现在人却被救走,谢云生知晓他心中定是愤怒极了,便道:“他们死伤惨重,短期内应该不会再闹事。只要我们在江夏,一定会端了他们老巢的。”

    如今再愤怒也无济于事,只能这般了。

    裴行川取回自己的剑,看着上面的血,喉头忽然一阵翻涌,他别过头去,紧抿着唇才压下那股酸意。

    谢云生见此,心头咯噔一下,一个猜想油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