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19章
    权倾天下的青州徐氏培养出来的暗卫, 在姬萦手下也过不了五招。

    不过一盏茶时间,破庙的地上就躺倒一片败将。

    姬萦正在思衬如何从他们口中逼问出徐籍的情报,为首的武人毫不犹豫咬破藏于齿尖的毒药, 顷刻便毒发身亡了。

    另外五人, 也都不约而同自尽身亡。

    他们自称徐家暗卫, 行的也确实是暗卫风格,宁死不俘。

    姬萦挨个捡走他们身上所有值钱东西后, 站起身来, 看向自她出现后沉默不语的青年。

    他站在墙边的阴影里,哪怕是她专注摸尸的时候也一言不发。姬萦一朝他望去,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徐家大公子,徐籍的长子。

    既然会为父自刎, 那就不会向她透露任何对徐籍不利的情报。至于传国玉玺, 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姬萦比谁都清楚传国玉玺的下落。

    短短片刻, 她思定情况, 把重剑背回背上,大步往破庙外走出。

    庙外的雨势已经减弱许多, 只剩绵绵冷雨倾洒在泥泞的山间。

    “等等。”

    “等等!”

    姬萦充耳不闻。

    “姬萦——”

    她倏然停下脚步。

    回首看向身后。

    青年追到被破旧红布半遮半掩的佛像前方, 身上披着层层乌云后露出的一角月光。他凝视着姬萦, 那股像水一般清净寂寥的眼神, 失去了被威迫时的冷静自持,让姬萦莫名感到一丝哀切。

    “你是谁?”姬萦防备地看着青年, “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徐夙隐。”

    青年轻轻吐出三个字, 姬萦等了又等,他还是只看着她,似乎在等待这陌生的三个字激起她更多的回忆。

    “我知道你是徐家大公子, 然后呢?”姬萦不耐烦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有某种东西在他眼中沉了下去,那种变化,让姬萦的心好像也随着他眼中的光亮,一同沉入酸楚之海。

    夜雨的声音笼罩了世界。

    一条几乎半破碎的门槛,像无法跨越的银河,割开了四目相对的两人。

    姬萦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他的回答,不禁升起警惕,他是青隽节度使的长子,会不会曾经进过宫,机缘巧合下见过她?

    这个可能,让她心中一寒。

    姬萦盯着一言不发的徐夙隐,反握住重剑的刀把。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徐夙隐的目光落在她手握的重剑上,伴着一抹自嘲的笑,终于开口:

    “……今日凌县被一身背巨剑的女子闹得沸沸扬扬,你的名字,早已大名鼎鼎了。”

    姬萦半信半疑,半晌后,松开了剑柄上的手。

    “还有别的事吗?”

    徐夙隐的声音低若蚊吟:

    “……没有了。”

    既然没有,姬萦毫不留念地转过身,继续往外庙外走去。

    “姬萦……”

    徐夙隐的声音再一次从身后响起。

    他的脚步声太过虚弱,甚至不比十岁孩童更有威胁,鬼使神差地,姬萦站在那里,没有任何防备,任由他从身后将一件外衣笼罩在她的头上。

    “夜雨伤身。”他说。

    这是看见她武力惊人,想要替徐家招揽自己吗?

    不然,姬萦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他要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亲切至此。

    淡淡的中药味萦绕在姬萦鼻尖,她厌恶他没有理由的轻浮,一把扯下头顶的外衣,塞回他的手里。

    “你先顾好自己吧。”

    她也不去看徐夙隐反应如何,一步踏入庙外的夜雨。

    破庙里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姬萦目前更多思考的还是如何潜入鸡鸣寨擒得贼首。

    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冒雨下山。

    从破庙出来后,背后的脚步声就一直没停。姬萦往左走,他就往左跟,姬萦往右走,他也往右跟,姬萦故意往陡峭的山路走,身后的脚步声虽然狼狈了,但也依旧没跟丢。

    “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姬萦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恶狠狠道。

    “凑巧方向一样罢了。”徐夙隐说。

    姬萦嗤之以鼻,背着重剑快跑起来。

    丢下一个脚步踉跄的人,简直轻而易举。不一会,姬萦身后就没有了那烦人的脚步声。

    她轻轻松松地回凌县走,丝毫不为独自一人留在山林的徐夙隐担忧。担忧尊贵的徐大公子?那可轮不到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徐大公子也不像是日子好过的样子。

    他的亲生父亲当真要杀他吗?

    这也没什么不可置信的……她的亲生父亲,不一样能为一个莫须有的谶言,狠下心除掉她吗?

    姬萦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她犹豫地回首望去——

    黑黝黝的山林,仿佛一个露出血盆大口的怪物,翘首以盼着猎物的靠近。夜色中万籁俱静,只有肃肃风声,不断回荡。

    ……

    徐夙隐又一次弄丢了姬萦的身影。

    他在前后寂静昏暗的山林中孑孑而立,怔怔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

    第一次,是在十年前。他神志不清,被一名南亭处的人扔在马背上,从勉强睁开的眼中,眼睁睁看着那名身材高大的南亭侍卫带走了姬萦。

    原来她是被南亭处的人流放到了此处,一年如一日的捶打荨麻,也是为了逃离南亭处的监控。

    为了救他,她放弃了自由和生的希望。

    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自由,哪怕她每个日夜都在深深期盼。

    自那一天起,姬萦二字,成了他的责任之一。

    在徐家醒来后,他第一时间派信任的水叔重返天坑寻找姬萦,水叔带回给他的,只是一截焦黑的枯木。

    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凡是落到南亭处手里的人,亲人宁求其死,也不求其活”。水叔也劝他,与其受南亭处生不如死的折磨,还不如死在大火里痛快。

    虽然如此。

    即便如此——

    他还是忍不住自私地去期盼,她还活着。

    徐夙隐无法忘记,浑浑噩噩之间,看到山火从那根被她看得比性命更重的荨麻绳索上引燃的震撼。

    他从未想过,不敢奢想,自己值得如此。

    每一年,他都会重返天坑,寻找她回来过的痕迹。每一次都只有失望。但只要找不到尸体,他就仍期盼着两人能够在世间再次相遇。

    如果上天仁慈,让他们得以重逢,他想要问问,这十年她是怎么过的。

    徐夙隐三个字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寻他?

    他们在各自的生命里都只短暂出现了一瞬,就是那短短一瞬,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中。

    他再度回到永夜当中,陪伴着他的只有压得人闯不过气的纲常礼教,和这条只为他人苟延残喘的性命。

    几次病危,他都在弥留之际又撑了过来。大夫称其为奇迹,只有他知道,支撑他一次又一次重返人间的,不是奇迹,而是他未尽完的,名为“姬萦”的责任。

    她去哪里了?她还活着吗?

    十年光阴,他辗转各处,为每一个肖似她的身影回首。

    但那都不是她。

    直到今夜,她披着暴雨踏入庙中,如天神突降而至,绛紫色的道袍湿透却依旧抬头挺胸,眼中燃着勃勃生机。

    他在一刹那便确信无疑——

    是她。

    他痛恨自己的确信无疑,因为这让他在残酷的事实前无处藏匿。

    那段在他脑海中犹如昨日发生的患难与共,真情流露,在姬萦脑海中却如十年前落下的积雪,早已化的干干净净了。

    徐夙隐知道,他若是说出天坑两个字,或是和她对一对松针汤的烹饪方法,问她记不记得杀死过一只饿虎,她大约就能想起徐夙隐,并不只是徐家大公子。

    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如此□□讨要一份回忆。

    “终其一生,我都在奢求不可成之事,寻求不可得之人。”

    夜色隐匿了他的苦笑。

    原来,寻到也是一种痛苦。

    夹着冰冷雨气的寒风不停往徐夙隐衣袖中钻,他心中的哀戚也随着体温渐渐冰冻。那份已经化为心中执念的责任,似乎也跟着带有敌意的姬萦离开了。一直以来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的病魔,在此时伺机钻出,他毫无防备,连咳不止,趔趄中扶住一棵湿润的树,眼前怪影憧憧。

    “你怎么了?”

    一个清亮而狐疑的声音,忽然劈开了徐夙隐眼前模糊的视野。

    姬萦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他身后。他想要回头看她,却停不下喉中争斗。片刻后,一只犹疑的手落到他的背后,顿了顿,轻轻拍了起来。

    “你没事吧?”姬萦说。

    因着那么一丁点对同被亲生父亲下杀手的共情,姬萦还是折返了回来。一回来,就看见徐夙隐扶着树咳个不停。天可怜见,活蹦乱跳的姬萦这辈子就没咳过几次,徐夙隐这一咳,比她一辈子的数量还要多。

    她心生恻隐,忍不住为他拍背顺气。

    终于,徐夙隐的咳喘声渐渐停息了下来。先前还高不可攀的贵公子的身体,此刻卸下了那些她讨厌的高贵和凛然,在她手心下微微颤抖。

    她愣了片刻,意识到手心发热,恍如大梦初醒,连忙将手收回。

    又过了片刻,徐夙隐才站直了身体。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芝兰玉树的模样,已经回到了姬萦心有芥蒂的那一类人。

    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尽量公事公办地说道:“夜里山上有熊瞎子,我可不想听说明天山上多了一具白骨。你要回凌县的话,我送你。”

    “……也好。”

    两人相伴无言,共同走在下山的山路上。

    当她注意到身后的徐夙隐为了追上她的步伐,呼吸变得急促不稳时,她迟疑地放慢了脚步。

    “你想对鸡鸣寨动手?”

    徐夙隐突然冒出的话,这回让姬萦的心跳开始急促不稳。

    她猛地停下脚步,见鬼似地瞪着他。

    “你不屑暮州太守强征,自然也不会去同流合污。”

    “凌县之外有三寨拦截商路,于你而言,无论对哪一寨出手都有正义理由。但三寨之中,唯有鸡鸣寨有足够人口充军,所以鸡鸣寨是你最好的选择。”

    徐夙隐神色平静:

    “你一个人来,没有带官差,说明你想一个人潜入进去……你是想擒贼先擒王?”

    姬萦现在明白,破庙里六名武人为什么对着一个文弱公子如临大敌了。

    一个不用只言片语就能看穿你内心的人,哪怕不是敌人,也足够叫人害怕。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件事,和徐大公子没有关系吧?”她克制着恼怒说道。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徐夙隐压下心中苦涩,说:

    “纵使你武力再高,也难敌后背暗害,你今日救我一命,我自然也想回报一二。”

    “鸡鸣寨是凌县三寨中实力最强的一寨,也是手上无辜人命沾得最少的一寨,他们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自己的法律法规。鸡鸣寨外松,是因内紧。寨内老少皆兵,妇孺亦是。你若只看戒备松懈便闯入进去,不仅很难达成目的,还无法全身而退。”

    姬萦刚想怼他怎么就判定自己无法全身而退,忽然灵机一动,激将道: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所有坚守不杀官、不杀民底线的山寨,他们的主事之人都怀着有朝一日,能被朝廷招安的希望。”

    徐夙隐的话让姬萦一愣。

    她想起死于招安陷阱的大伯父,他勒令山寨上下不杀官,不杀民,这的确是因为,大伯父心怀重回良民身份的希望。

    讽刺的是,若大伯父不曾想过从良,或许也就不会中那要了山寨上下三千口人命的陷阱。

    “你若能找到与山寨主事之人对话的方法,或许不用刀刃相接,就能完成你的赌约。”

    霭霭夜色,濛濛细雨。徐夙隐的衣裳半湿,雨水的重量描绘出修长而消瘦的线条,垂在胸前的黑发带着湿润水光,在夜色中如月之明,月之恒。

    姬萦努力从他眼中找到算计的光芒,始终没有如愿。

    她只能注视着站到面前的徐夙隐,从他的手段上讽刺道:

    “你说了这么多,最后还不是要潜入山寨找到当家的。”

    “万一,是他来找你呢?”

    “……什么意思?”

    “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凌县三寨,每年劫掠来往商队无数,却未曾遭到官府剿匪?”

    再说多了,她反而会起疑不信。

    徐夙隐知道她的性格——若她那份像小豹子一样机灵警醒的性格十年后依旧未改。

    他不再去看姬萦,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向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凌县城门走去。

    “你为什么要帮我?”

    身后远远地传来姬萦的声音。

    徐夙隐没有回头。

    “报恩而已。”

    他知道此刻的姬萦一定半信半疑。

    但他没有说谎。

    他的确是在报恩,只不过,并非只是今日一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