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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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人们突然面朝一个方向齐声喊了起来。两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挤过去,只见塞涅图骑着一匹棕马遥遥跑来。

    这是赵安忍第一次见塞涅图骑马:她身体前倾,仿佛是自己在奔跑一样,和马剧烈运动的背肌同频起伏着;一手握缰绳,一手握着细长的牛皮鞭,往马背上抽一下,又高举起来在空中绕着圈儿挥舞,呜呜的啸声很远就能听见。

    大家一起叫起来:“塞涅图!”

    她飞身跳下来,仍高举着鞭子,叫道:“找到啦!”

    那马被抽的蔫头巴脑,已经没了脾气,伽衡曾经批判过她这种骑马方式。塞涅图怒道要你管?我有一根这样漂亮的鞭子,不打它就打你。伽衡遂闭嘴,自己的黑马从此是不借给她骑的。然而眼下塞涅图成了英雄,她怎样抽那匹马也不重要了,大家哄笑着去拥抱她,老人们开始拆行李。

    塞涅图在人群的簇拥中缓缓转过脸来,她的美丽很锋锐、很跋扈、很有生命力。缓缓做着口型,如何?

    什么如何?赵安忍愣了片刻,意识到她在说她比自己更配嫁给伽衡这件事,不禁失笑,点了点头。

    几个被打发去找马的姑娘小伙陆续回来了,被告知后皆大欢喜。伽衡夸了塞涅图好一阵,又去看那已经被重新上了绊子的棕马,突然眉头一皱。

    身边的须揭忙道:“怎么了?”

    “你记得丢的那匹棕马长什么样吗?”

    “差不多吧。”须揭想了想,“马是随手从吐谷浑那里牵出来的,不算太熟悉,但这就是那一匹。”

    伽衡也不太熟,这匹马是养在一个叫符末轧的男人的马棚里的,他只是略略见过几次。找来了符末轧,也说就是这一匹,然而绝对是上了绊子的,塞涅图找到它时没有绊子一定是被它自己拽开了……

    “所以是你没绑紧喽。”须揭点评道。他和他妹妹说话一样直接。

    伽衡还是盯着看,两匹棕马站在一起时或许能看出差别来,但是一匹棕马孤零零地站在这里,没有参照,认错了也说不准。他牵着马走了一段路,又抬起马蹄看了看,忽然说:“不是丢的那一匹。这匹我认得,当时没有带走它,因为它的马掌磨的快没了,我们也没条件给他弄个新的。现在有人给它换了个新的,是吐蕃的样式——快快快快叫麦岑来!”

    营地的氛围再次紧张起来。马的新主人就在不远处,此刻迁徙不仅来不及,还会惊动他们。塞涅图刚刚就在咬着手指甲焦躁地踱来踱去,见麦岑来了,直接过去诚恳道:“完全是我的错,我——”

    “不不不,”伽衡打断她,“这两匹马长得几乎一样。你是立功了,否则我们都不知道附近有吐蕃人。”

    麦岑示意伽衡别插嘴,平静地问塞涅图:“你是在哪里发现马的?”

    “正北边,大概十五六里的位置,有一座小山,山脚的树丛里。树叶很密,如果吐蕃人在山上的话看不见我。”

    大家都围了过来。麦岑心情沉重地数了数,不算碣磨这样的孩子,只有二十五个年轻男人,敌人人数一多便毫无招架之力。

    塞涅图又道:“这样吧,我摸到山上去看看。”

    “看什么?”须揭立刻反驳,“看看他们杀不杀你?拷不拷问你?”

    立刻又有几个人提出反对。沙加河怀中的婴儿被这边骤然增大的声音吵醒,大哭起来,她忙闪到一边背过身去用喂奶的方式安抚。麦岑被儿子的哭声搅得恍了神,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其实可以只派一个人上山。”

    “啊?”

    “牺牲掉。”他淡淡地环视一周,“从塞涅图找到马的山对面上去,假装自己是离群的吐谷浑难民。吐蕃人疑心有更多人,也只会往更北方追。”

    众人面面相觑。赵安忍把禅杖搁在腿上坐在包围圈最外层,觉得好冷,冬天是真的来了,这个季节很适合思考草原民族的辛劳与苦难。

    好几个老人表示自己可以去,其中包括须揭的父母。塞涅图急得跳起来:“我去啊!我可以去啊!”一边紧张地巡视着人群,生怕瓦拨也举手。

    “停停停。”伽衡道,“也不是非要牺牲不可啊。万一他们只有十个人呢?可以传个讯号,我们看见了便上去救人,敌人一个都不放走。”

    塞涅图也附和道:“对!老人上去了,万一打起来很危险的,也帮不上忙,最好还是我去。”

    麦岑考虑了一会儿。自己是不能去的,自己要在这里把控大局;伽衡和塞涅图更不可能,这是两个脸上藏不住事的孩子;要说这些年轻人中谁最会演——

    “须揭,你去。”

    须揭坦然地点点头,看了塞涅图一眼,又问:“他们人多,我表演完了就就等死;他们人少,我就发信号对吧?怎么发啊,万一把我手脚都绑起来了,我也没法点烟——”

    “唱歌呀。”阇杞泪汪汪地拉了拉哥哥的衣角,“他们要问你话,总不可能塞上嘴巴。”

    “对对,唱歌!就说你要在死前最后纪念一下吐谷浑——”

    “纪念一下故国。他们总不会不允许。”

    “而且你声音大,歌声传的远!”

    “行,倘若他们的人少于二十五个,我便唱《敕勒歌》。”

    “四十个。”伽衡道。

    “五十个。”塞涅图又说,“我,乌兰,还有别托亚她们也能帮忙。”

    须揭笑了两声,骑上棕马便去了。拆到一半的行李又被收回来,在骆驼身边整整齐齐码着,老弱妇孺们坐在自己的毡房门口,心神不宁地抠草皮,听着普拉善有一阵没一阵的哭声。

    三十五个人穿好护甲、挎好刀,把马蹄用布包上,慢慢牵着跟了上去。赵安忍捡了几块稍微干燥的羊粪来生炉子、烧热水,把手伸过去烤着。

    她曾与伽衡说过,你们该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就像在荒野中看见两只狼打架,你不能说谁对谁不对;就是狼单方面捕杀羊,你也不能说狼有罪,而羊无辜——人世纷争,她绝不会插手;至于说死后那可怖的地狱诸刑,她就有必要替世人消一消了。

    简单来说,吐谷浑和吐蕃人谁赢谁输、死伤几何,对于赵安忍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众生,她的立场不偏向谁。

    这样紧张地安静持续了一个早晨。到了中午,大家也没吃东西的意思,觉得咀嚼食物的声音可能会掩盖住远处飘渺的任何动静。沙加河对儿子无休无止的哭泣感到厌倦,拍着他的背,反复道:“你安静会儿好不好?若刀剑响了,大家会听不到的。”最后还是赵安忍把普拉善接了过来,让他趴在自己手臂上,大步流星地在营地里走来走去。

    普拉善神奇地安静了下来,不知道是赵安忍擅长带小孩,还是听进去了阿妈的话。大家的呼吸都放轻了,羊也不叫,牛也不乱甩尾巴,五十一颗心在万籁俱静中悬着。

    山上到底有没有人?须揭能不能出声?有没有发信号?打没打起来?战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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