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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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定之时,陛下来到了章华台。

    “陛下今日不挑灯批阅奏折了?”

    “今日已经乏了。再说了,白日里,朕还未来得及亲自教你周、公、之、礼。”他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凑近了我,轻声在我的耳畔说道。

    我的榻边也有刚折的红梅。帷帐剧烈的抖动,成了它们迎面遇上的朔风,它们在这风里无助地发颤,像是我白天里的风寒传染到了它们的身上,花瓣垂了头,卷了边,那花苞里沁出了露水,或是泪水,最终作了落红,飘零一地。

    帐幔上金丝银线绣着的龙凤,好像身处在风暴的中央,交缠着,沉浮着。玉璧与玉珩彼此猛烈地碰撞,交织着帷帐里高高低低的呻·吟,使得那龙凤似是高鸣着,哭泣着,被那狂风席卷到高深莫测之处,又被那骤雨裹挟到深不见底之处。

    而那深不见底之处,燃着幽昧不明的火光,像是寒冰化作的火焰,让人道不明是灼热,还是冰寒,抑或是两者的交织。一冷一热,使得那高鸣成了嘶吼,使得那哭泣成了悲号。

    “大汉江山,将亡矣,将亡矣!”

    “大汉江山,是姓刘,还是将要姓王?!”

    “唯念商与先帝有外亲……”

    他伏在我的身上,浓浓的酒气裹挟着我,让我也成了醉了酒的样子。这些话在我的脑海中伴随玉碎的声音,破碎了,打乱了,又被骤风卷起,重新排列,交错。

    破碎,零乱,排列,交错。

    商……姓刘,还是姓王……

    大汉……先帝……外亲……

    商……将亡矣……将亡矣……

    这些句子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出现在我的眼前,盘旋在我的脑海,变作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等一切归于悄然,风雨既停,帷帐上的龙凤停止了嘶鸣与悲泣,疲惫似的拥抱着彼此,而梅花的花瓣散落一地,甚至有两片被朔风卷到了塌上,依旧含着泪,淋漓不尽。

    我在他的臂弯里发着抖。

    他的眼睛是通红的,像是映着烛光,像是醉意上了脸,又上了眼,更像是白日里一直蔓延到夜间的火焰。但他随即闭上了双眼,似是疲累不堪,阖眼而眠。

    半晌,他开了口:

    “乐昌侯之事,此时自去岁岁中,及至今日,总算了了。”

    似乎是拖了半年悬而未决之事终于一锤定音,但他的语气里,却没有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的轻松。

    我的疑问盘旋在心里,久久不去,却只能迟疑地问道:“陛下罢了相,太后可有不高兴?”

    “太后并无言语,何况这是朕的朝堂之事,与太后何干?”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这似乎与我的认知相去甚远,于是又犹疑着说:“可是这乐昌侯王商毕竟是外戚,陛下罢免了其丞相之职,应当伤了亲戚之情,虽然自古都是先论君臣,再论父子,”我在其后加了一句,“——和亲戚。”

    他倦怠地一笑,摸了摸我的头:“朕说过的话,你当真一一记得。”

    “陛下所言——”

    “——乃是圣旨。”他接过了我的话。我亦朝他一笑。

    稍许,他叹了口气,接着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你所思虑之事,朕何尝未曾想过?可司隶校尉既已查出,其身为外亲,胡作非为,唆使家臣,杀害与其女弟通奸之人,此乃伤人性命,有违法度之事。”

    “陛下所说司隶校尉查出实据,是何实据?”我接着问。

    他随口答道:“作案刀具,还有那家仆的口供,物证、人证俱全。只是乐昌侯本人,咬死不认罢了。不过,事已至此,他不认又有何用?哪怕朕今日不罢相,这些话柄落入前朝谏官口中,朕力保也无济于事。”

    “物证人证……俱真?”

    他点点头:“司隶校尉为朕执节,监察百官之行,尉官更是历经三朝,不会有误。此事也罢了。其受了弹劾之后,言行无状,生造谣言,对朕与朝廷众人皆有怨怼,又不思己过。数种罪过加在一起,按律当斩。”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红血丝在蒙昧不清的光线里,愈发的明显:“不过朕念及他历经三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是皇室外戚,便欲赦了他的种种罪行。只罢他的丞相之位。”

    我深知他心中的不忍,甚至是挣扎,只能宽慰道:“陛下仁慈,我听闻孝文皇帝的舅舅薄昭,曾经杀了朝廷使臣,犯下死罪,可是孝文皇帝看着其为外亲的份上,不忍杀之,便让其他大臣与之同饮,想要让他及时醒悟,自杀谢罪。如此,既全了孝文皇帝的孝道,显得宽仁,又不会落人口舌,觉得皇帝外戚便可以为所欲为。”

    他淡淡说道:“然而薄昭并不肯自杀以谢罪。”

    “是,可是孝文皇帝号召群臣为其治丧、哭灵,这样一来,此人便无颜苟活于世了。我的家乡有这样一句话,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什么?”他愣了愣,不解地问。

    我解释道:“有的人活着,但对他人、对社稷并无益处,这样的人,便如同死了。而有的人即使死了,但是精神是不朽的,比如孔子之类的先贤圣人,时至今日,他们的教诲依然如在耳畔,他们依然是许许多多人的师傅。”

    陛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虽是乡野粗语,但是与司马迁之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其理是一样的。”

    我叹道:“陛下明鉴!”心里却暗暗想到,当代诗人若是知道了,这般脍炙人口的经典诗句,被两千年前的古人称为乡野粗话,该作何感想?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跟我说:“听说从宣室殿拖出去之后,他便病卧在床,口不能言,御史大夫回禀说,其听了罢相了诏书,竟呕了血。想来也生不出什么风浪了。”

    我从这叹息与他的眼里读出心疼,也唏嘘道:“都说孝文帝仁慈,我看陛下比孝文皇帝更仁慈。”

    他搂紧了我,却说:“王商受了弹劾,朕一直力保,哪怕司隶校尉查出了证据,朕也一直攥在手里,不曾令人声张,除了念及他为先帝外戚,另一方面,也希望他在朝中,能制衡太……罢了,你不懂朝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