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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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门外进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见了小孩,一把抱到了怀里,他也是竹竿似的,眉眼之间与这小孩有五分相似。

    他见了屋里的生人,有些局促,把小孩子放了下来,让他去一边玩耍,然后冲我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在认出我的一刹那,欣喜之色溢于言表,他的叔母又笑着对他说:“这位便是阿姝姊姊的夫君。”

    他端详了一番眼前的男子,毫不避讳地露出了惊愕之情:“不知为何,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我的心里一惊,忽然想起了那一年的上巳节前日,皇帝的大驾从平县的街市中穿行而过,山呼万岁的声音中,一个少年缄口不语,目光直直地盯着六乘马车,像是一波倒伏的浪潮中,立于潮头之上,毫不生畏的弄潮儿。

    公子却笑着说:“看来,我与此地算是有缘。”

    我有些尴尬,而周义的眼神又一直盯在公子的身上,便随意找了话题,问道:“周义,如今你可还看书?”

    周义点点头,初夏的日头在他脸颊上涂上了一抹绯红:“姊姊离开闻道乡之前送给我的书卷,我一直留着。”他的话同他脸上的肉一样少。

    兰芝这时也笑道:“周义这孩子,自你们走后,跟魔怔了似的,日日捧着书,去那田间地头也抱着书卷。我常说,一个农人,要读什么书?可这孩子倔,说什么也不听。还说,不光他要读书,以后等长清长大了,也要读书。”

    “孩子的名字是——长清?”

    “是,这名儿也是周义起的,长清,周长清。”兰芝答道,语气有些凄然。

    我的心一惊。

    长清——长清宫,便是他的阿父永远留着的地方。孩子以它命名,注定要含着恨意和遗憾活下去。

    王公子却仿佛来了兴趣:“这名字倒是有趣,可是万古长青的长青?”

    周义本是缄默了半晌,突然抢在他的叔母前回答道:“公子可知当今圣上修建的长清宫?便是长清宫的长清。”

    他的声音不似以前那样高亢,而是变得沙哑低沉。

    王公子诧异地问道:“为何和长清宫的名字一样?”

    少年也席地而坐,正好坐在他的对面:“建始四年的元夜,孩子的阿父被长清宫的角楼压在底下了。孩子叫这个名字,一是念着他的阿父,他阿父还在那长清宫的角楼底下尸骨未寒,死不瞑目。二是让他记着他的阿父是怎么死的,是因何而死的。”

    “周义!”我和兰芝一同喊了出来。

    周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停下他的话,而是咬着牙往下说:“——正是因为天子无道,贪图享乐,苛税苛政,横征暴敛。”

    “建始四年,建始四年——”王公子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他一只手握着茶碗,已经不自觉地握紧了,青筋毕露,好像马上就要将这个陶器捏碎,嘴里则低语着这个时间,好像在努力回忆这个不起眼的年份。

    须臾,他抬起头来,向着这个少年说:“那年元旦大雪,是天灾。”

    “若不是天子要造那作孽的行宫,若不是他急于享乐,冰天雪地也要赶工期,何至于一场大雪就使得角楼倒塌,何至于平白死了这些人?可怜我叔父,在我大母丧期不满三日的时候就被那恶吏带走,竟是再也没有回来。”

    王公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愠色,又问道:“居丧不满一年者,可免于劳役。为何你叔父没有免?”

    “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串通苟且,使了银子的公子哥儿才可免,可朝廷又有人数规定,故而,丧期未满的,家有不足一岁小儿的,还有体弱多病的,只要手脚齐全,谁能得免?”周义愤然说道,不知不觉也握紧了拳头。

    “朝廷对死伤者应当有补偿。”王公子继续说道。

    “不过五千钱!五千钱!可我叔父,那是一条命啊!不,连我的大母,连我叔母和幼侄,在内,是一家人的命!”

    王公子默默听着,没有再出声,脸色越来越阴沉。他们的眼神交汇之处,仿佛剑拔弩张。

    “周义,这可是那卷论语?”我指着不远处案几上放着的一卷书,打岔道。

    周义回过神来:“正是。姊姊可要看?”我点点头,他起身将书卷递给了我。

    我朝他颔首表示感谢,心神不宁地展开了书卷。

    “这一半都黑了,这书可是入过火膛?”王公子侧头看了一眼,蹙着眉说道,嫌恶的眼神落到了对面的少年身上。

    书卷最外面的一层木简边沿是淡淡黑色,上面的线头也是黑色,确实是火炙过一般。

    “入过火场,不是火膛。”我淡淡地说道。

    我想起来第一次发现它们时的情形,那时我刚到这个陌生的时代,梦见了我的母亲,我伸出手想同她一道离去,阿父与草庐的面目却入了我的视线中,又在眼泪化作的雨雾里模糊不清。

    正是这日,我在墙根底下见到了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狭长的竹片。每一根都有二尺多长,满身尘土,失却了原先的颜色。

    我拿起了一片竹片,想要仔细看看,拿起了一片,后面的却源源不断跟着我的手,从墙根里起来了,心里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是两千年前的——书。

    我将它们平铺于地,吃力地辨识着上面的字,那字体扁方,笔势流出长波,像是我小时候所练过的曹全碑上的字体——是为隶书。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这句话很熟悉。

    我接着往下辨认。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这是诗。

    这是母亲的回答。

    它们穿越时空与我对话。书卷外侧灼的痕迹,都在无声诉说着它们的来历:这是那位曾经的儒生,我在这个时代的阿父,与火焰争夺下来的仅剩的财富。

    我隔着时空,看到了曾经那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烈火烧到了他的双手,火舌舔过他的肩头,他的脊背,他的脖颈。火光里映出了他的半生,得意到失意,踌躇到颓唐,儒生到农人。

    现在我手中的这卷书,是论语。

    书卷展开到里面,我看见有两片书简被替换成了两片新的木牍,在一片淡退了色彩的竹简中鹤立鸡群,上面誊抄着这样几句话: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与?”

    王公子瞥见了这几个字,皱起了眉头。

    这些字并不工整,也不美观,歪歪扭扭的,不似竹简上的其他隶书,蚕头雁尾,波横流动,俊秀飘逸。

    “写得不好,公子莫见笑。”周义大概注意到了公子的蹙眉,低下头说道。

    我赶紧宽慰道:“我瞧着这后面几个字,‘知其不可而为之’,倒是极好,雄阔圆整,力透纸背——力透竹简。”

    王公子听了我这番评价,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了一抹讥笑。

    我埋怨道:“公子,乡野之地,书卷少见,笔墨更是少有。何故这般刻薄?”

    他笑着回道:“女公子,我来此地,蹙眉不行,连笑也不行。何故这般曲解?”

    我嗔怪着捶了捶他的胸口。

    我教周义识字,便是以这本论语为基础。直到学到了书卷最中间,我才看到被火焰吞噬了一大半的木简。前面几个字还能半认半猜,到后半句,从半个“是”字开始,竹简已经完全变成了黑炭。字迹无踪。

    子路曰:“自孔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