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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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是在皇城脚下,靳家一族所栖居的片区都沾染了点帝王之势,直系血脉守着的靳园更是落在缚龙湾的心脏地带,冬日苍山覆雪,风景秀丽。

    民国末期,周边陆续建起寺庙,盼得佛家庇佑,佑其百年昌盛。

    平日出入皆有专人看守检阅,旁车途径都得绕道而行。

    郁书悯是头回踏进,视线不由得掠过窗外飞速消逝的帧帧夜景,但坐姿拘束,双手交叠搭在膝盖骨,背脊挺得直,更不敢用余光去偷瞄一言不发的靳镇北。

    今早消肿的眼睛又泛起绯红,似她见过的那一朵朵如火的山茶花,映衬她白净的面颊愈发透亮,像精心烧制的白釉瓷。

    守在障道的人知道是靳镇北的车,铝合金的平移门缓缓朝左侧缩紧,伴随闷沉笨拙的机械声响。

    也是这时,靳镇北睇来一眼,和蔼问询:“悯悯今年读几年级?”

    突然发问,郁书悯懵懵然扭头,愣了一秒,才答:“高二。”

    靳镇北琢磨片刻,覆有皱纹的手摩挲双膝间垂直伫立的拐杖,明明是商量的话语,从他的嘴里吐露,就自带不容置喙:“现在你爸爸也不在了,你一个人待江川,爷爷也不放心。要不然就转学来望京,陪爷爷住在这儿?”

    郁书悯没有立马表态,陷入犹豫。

    父亲离世,她回江川意味孑然一身。若来望京,她要与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朋友告别,融入新的陌生环境。

    或许是看出她的顾虑,靳镇北再度开口:“你大伯的儿子女儿和你年纪差不多,都在云霆高中,也能一起上下学。”

    有关靳氏集团的产业版图,郁书悯略有耳闻。

    靳镇北这一直系脉紧握至关重要的控股投资和能源制造产业,旁系,例如傅羲燃的母亲在他外公疯了后,接手的是较为闲散的文娱与教育,云霆高中便是其投资项目之一。

    靳永铖在江川经手的,也是隶属靳氏的慈善拍卖产业。其余的旁支大都是些零售、物流等等。

    靳镇北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即便郁书悯心有顾虑,也没有直接拂他的面子,先勉强拎起笑,点点头。

    见此,靳镇北眉梢舒展:“那这转学的事,爷爷待会儿交给你小叔叔去办。”

    提及靳淮铮,郁书悯唇边的笑不自禁僵了瞬,有个盘踞在她心底已久的问题再度冒头。

    她撩起眼帘,好奇地轻声询问:“爷爷,小叔叔为什么不回家住呢?”

    昨夜他们话说得密,她听得云里雾里。

    这回,语噎的人轮到靳镇北,思忖两三秒后,叹声道:“是爷爷对他还不够好。”

    睇一眼摆放在副驾座的靳永铖骨灰坛,又说:“做了两件让他难过的事。”

    回答依旧不明晰。

    待郁书悯准备问父亲离家的原因时,车已然停在门楼前。

    承载百年风霜的红墙灰瓦经修缮,再融新式设计,摇身一变成华贵庄肃的宅院。车子碾过青石砖,郁书悯借月光,能见院内延展过墙的清癯梅枝,孤寂等待花开时节。

    靳园管事的伯伯出门来迎。

    靳镇北拄着拐杖,略显吃力地下车,对着迎面走来的人,吩咐了句:“把这抱到祠堂。”

    靳家的宗祠不远。

    建在靳园后的山脚下。

    管事的老伯应声好,弓身取走骨灰坛,转身离开。郁书悯视线黏附其上,迟迟不肯收回。

    她有点茫然无措,只好跟紧靳镇北的脚步,踏过门槛。

    夜晚风凉,灌进巷道,撩起她鬓边的碎发。似有天鹅绒挠过她的喉头,她忙低下头掩唇咳了两声,惊动走在前边的靳镇北。

    他顿住脚步,叫来清扫庭院的李婶,“带她去今早腾出来的卧房,再备点餐点和姜汤。”

    李婶面相亲切,手揩过腰间的围裙,瞧了眼郁书悯,应声好。

    靳镇北随后看向郁书悯,蔼然可亲地解释:“悯悯先休息会儿,爷爷得等你叔叔来谈点事。要是觉得闷,到处走走也无妨。”

    是要支开她的意思。

    郁书悯了然,白净的小脸蛋披一抹淡淡的笑,点点头,随李婶走了。

    过风雨连廊,茶壶档轩悬着一盏盏圆灯,暖黄的光落在郁书悯的身上,黑影投射在左侧汝窑色墙面。右侧竹石间里有一池鱼,往来翕忽,看似自由,实则拘囿在这方寸之地。

    郁书悯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宅院。

    残留旧时代的气息,清寂沉闷,虚有其表,潮湿雨季舔舐过的石阶,缝隙中会疯长暗绿的苔藓杂草。而严整对称的设计仿若在示意一举一动都得合乎规矩,不许有半寸的逾越。

    途径会客厅,郁书悯不自禁顿住脚步。

    暖白的墙面挂几盏彩绘中式灯,中央铺一层暗红色的四方花鸟纹地毯,两侧各摆三张实木围椅,椅与椅之间又以小方桌相隔开,便于放置茶水糕点。

    但她的第一眼是落在正中央的刺绣山水屏风,一对明青花缠枝莲纹瓶置于两端。

    靳永铖研究古藏多年,郁书悯颇受熏陶,知这缠枝纹因其结构连绵不断,有生生不息之意。

    早年有对相似的瓷瓶拍出过亿的天价,不曾想靳家也有对。而这生生不息,恰与屏风上的那一幅“家和万事兴”相应。

    那字——

    她惊觉是她父亲的笔迹。

    李婶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来催。

    郁书悯怔然回神,意识仍在恍惚,干脆跟李婶说:“婶婶您先忙自己的事情吧,我想在这附近逛逛。”

    “也行。”李婶热络地冲她笑,“那我现在去厨房煮碗姜茶,待会儿给你送来。”

    郁书悯温和一笑,点点头。

    目光随李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

    她双手背在身后,心不在焉地踱来踱去,正准备近距离看那幅裱字,隐隐约约有哼曲儿的声音从不远的月洞门内传来,倏然勾起她的好奇心。

    暗夜下,枝叶沙沙作响,黑影晃动。

    郁书悯觉得骇人,犹豫许久,才心一狠,决定去瞧瞧是谁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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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书悯穿过月洞门,意外发现这条路是能通向隔壁的宅院。

    黑碎石铺成的小径如巨蟒蜿蜒爬行,两侧种有苍松翠柏,或许是疏于照料,针叶泛黄。沿路向前走,不乏未清扫的枯枝残叶。

    周身昏暗,暖灯迷蒙,她置身其间,宛若闯入荒废凋敝、早被拚弃的修道场。

    阴凉的微风轻轻拂过,衣物贴紧脊骨,郁书悯倏地停下脚步,怯意涌上心头。

    谁知下一秒,哼曲的声又猝不及防地响起,郁书悯悚然一惊,循声向左望去,密匝匝的松柏后竟有位老人。

    他躺靠在藤编躺椅,小幅度地前后摇晃,阖眸惬意地哼着京段子。

    他披着洗皱泛白的旧中山装,苍苍两鬓如覆银丝,枯树皮似的脸,皱纹极重,仿若将半生的苦难都藏在里头,唇角虽掠起笑弧,却没缘由地令人心涩哀伤。

    盖在他腿上的绒毛毯大半滑落到积满尘埃的砖地,他却毫无察觉。

    郁书悯吓了一跳,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她注意到掉落在地的半边毛毯,犹豫着该不该帮他捡起。

    既然是住在靳家,那应该是同靳家有关系。

    说不定就是她的哪位长辈。

    思及此,郁书悯鼓足勇气向前迈去一步。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少年低音:“别过去,他疯了。”

    郁书悯下意识转身,只见月洞门前站着位陌生的少年,同她年纪相仿。宽肩撑起黑色冲锋衣外套,身量高,双手插兜,恰似身旁松柏。

    微分刘海下的一双眼不露喜怒,绷直唇线,直勾勾盯着郁书悯,似乎也在打量素未谋面的她。

    他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你是,二叔的女儿?”

    郁书悯不语,暗忖他说的话,既然是唤“二叔”,那他极有可能是靳淮南的儿子。

    靳君朝无所谓郁书悯回答与否,走近提醒:“这地儿爷爷一般不让进。”

    郁书悯没忍住好奇,问:“那他是谁?”

    话未落,曲罢。

    那老人惺忪睁眼,看向郁书悯,顿一秒后朝她露出笑:“哪儿来的乖丫头,过来,爷爷给你个东西。”

    郁书悯怔怔看他,不禁感到困惑,不是说疯了吗。

    但瞧着一点也不像。

    郁书悯又看一眼靳君朝,思虑了几秒,还是向老爷爷走去。

    等近了,她隐隐嗅到线香的味道,想起刚李婶和她提过一嘴,说这宅子后有一座古刹和靳家的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