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

    第六章

    深冬,大雪连夜地下,无休无止。

    整个院子覆上白绒,干净清幽。

    快到年节,叶家各个小院都用浆糊贴上了新的深桃红色对联,红红火火,透着一股子温馨与欣喜。

    唯有裴君琅居住的院子冷冷清清,挺翘的檐角连红纱灯笼都没挂,只在院内的廊庑底下点了两盏幽幽的石灯。

    屋子里盘了暖身的地龙,裴君琅在屋里看书并不会冷。

    若是往常,他定会把门窗都打开透透风。

    然而今日,他思考了许久,还是关上了。

    万一叶薇来找他,他并不想见她。

    可仔细一想,哪家姑娘受了那么重的话,还会恬不知耻来找他?

    她又不欠虐。

    倘若叶薇真的来了……

    裴君琅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加苍白,薄唇轻轻抿出一道线。垂首时,半张脸都隐在半干的如墨长发间,缄默不语。

    她要是真的来了,他怎么办?

    叶薇定是有所求,才会这样殷勤。

    可他又能做什么。

    裴君琅猜的不错,叶薇今夜确实来找他了。

    她想入官学,要找到能借力打力击退二叔叶舟的点,那她就只能来寻裴君琅的帮助。

    毕竟她初回本家,人生地不熟,唯一给她少喂一点闭门羹的人,便是裴君琅。

    怕是小郎君自己都不知道,叶薇所处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要险恶多了。

    桐花往掌心哈了一口白气,对主子说:“小姐,下着雪呢,我们还要去找二殿下吗?”

    “找。”叶薇握了握桐花的手,“不过待会儿,你上后罩房烤烤火,我来敲二殿下的门。我猜他脾气这样硬,一定不肯轻易见我。”

    桐花想到主子为了巴结皇子,要在冰天雪地里受冻,心里八百个不乐意,“二殿下眼高于顶,说话还难听,小姐还是不要去理会他了!平白受那么多气。”

    “我没事的,我有自己的章程。乖,你听我的,好好等着。”

    “那好吧。”

    桐花是个很听话的丫鬟,主子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

    叶薇熟门熟路摸到庭院,不等青竹出面,她便轻轻喊:“青竹,我想见你家殿下,劳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隐匿于暗处的青竹诧异叶薇还敢来叨扰,他私心里其实也是希望有人能多陪裴君琅说说话。

    于是,他没有阻止叶薇前进,转身回院子,隔门询问裴君琅:“二殿下,叶二小姐来了。”

    屋内,裴君琅执着木梳通发的手一顿,指骨微蜷,喉结轻颤。

    他本想说什么,却罕见地沉默。

    为什么她会来……

    裴君琅有许多想不通的事,他没及时开口回复,青竹便以为主子是默许叶薇进出。

    暗卫很快飞身落至叶薇面前,小姑娘冷得厉害,双手对插进厚厚的兔毛袖囊中,在雪地里滑稽地跺脚。

    “主子没有阻你。”青竹看了叶薇一眼,低声道。

    “多谢青竹兄弟。”叶薇聪慧,她明白青竹没拦人,代表裴君琅并没有下逐客令。

    嗯?倒是稀奇。

    叶薇饶有兴致地靠近了屋舍。

    但,当她看到门窗紧闭的时候,心里无奈。

    哦,她还是吃到了闭门羹,真香。

    “咚咚。”

    叶薇上前敲了敲窗:“二殿下,方便开个门么?”

    屋内的少年郎放下了木梳。

    他静默了一整晚,犹如供台上的泥像。偏偏有信善聒噪地祈求,要逼裴君琅开口,他只能被迫回应。

    许久没讲话,裴君琅连口齿都变得生涩。

    他说:“你回去吧。”

    这一次,裴君琅没有恶言相向。

    他实在没必要尖锐地刺伤叶薇,她又不怕疼,只会遍体鳞伤一遍遍爬起来。

    很乏味。

    叶薇不习惯裴君琅的友善,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落寞。

    她忽然想和少年说说话,搜肠刮肚半天,讲出来几句:“裴君琅,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爬过山呀?你知道睡在绵软春草上的感觉吗?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我躺下的时候,繁星漫天,春风拂面,心境也变得辽阔了许多。”

    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大冬天说春天的事,也不在意裴君琅想不想听。

    隔着门窗,叶薇的倾诉欲暴涨。

    她絮絮叨叨开口,说了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场景。

    红如火的夕阳,溪涧里的鱼虾。

    无拘无束的日子,令人艳羡不已。

    叶薇口中那么多有趣的景色,裴君琅都没有亲眼看过。

    一时间,他发起了怔。

    实话实说,裴君琅很神往,甚至连叶薇僭越尊卑直呼皇子名讳一事都忘记怪罪。

    自打他腿上受了重伤,小郎君就被囚在一架四四方方的木轮椅之上了。

    裴君琅喜洁,伸手推动木轮椅的话,掌心难免会碰到滚轮上沾着的砂石,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静坐不动,任青竹带他出门吹风、晒太阳。

    可是再如何走动,他也只是从这一个红墙琉璃瓦的宫阙,到达另一个四墙的宫阙。

    他永远被囚在高墙牢笼里,一生被皇权监.禁。

    裴君琅也想外出看看的。

    为了不拖累皇帝巡狩出行,为了让君主与兄弟出游能捎上自己,他学会了虚与委蛇。

    他要费很大力气,扮得乖巧听话。

    这样,才有人肯捎带他一起上路。

    在外人眼里极为轻松的事,对于裴君琅而言便是磋磨。

    出门在外,他怕如厕不便,连粮食和水都不敢多吃、多喝。

    忍饥挨饿倒是小事,他早早没了这些凡尘的欲望。

    裴君琅深知,他不能成为累赘,唯有如此,才不会讨人嫌。

    叶薇所说的事,是他曾在梦里想过,却从来做不了的。

    不知为何,裴君琅开了口:“你在乡下长大。”

    他了解她的事,他对她并非一无所知。

    屋内忽然响起清润的郎君嗓音,叶薇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

    她忍不住靠近窗缝,对裴君琅说:“外面下雪了,好冷啊,我要冻死了。你也不想我和你说着话,忽然就没了气儿吧?你白天铲尸体也很累的!”

    她野心勃勃,又想擅闯他的“禁地”。

    裴君琅抿了下唇:“门没有上闩。”

    意思是,她能自行入内。

    叶薇没有世家淑女的矜持,她才不会找罪受。

    于是,裴君琅话音刚落,便见雕花木门微动,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今日,叶薇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两朵黄蕊腊梅绒花,黛眉桃腮,杏眼灵动,柳夭桃艳的模样,十足俊俏。

    裴君琅冷冷瞥她一眼,很快挪开目光。

    小姑娘还算有分寸。

    进了屋子,阖上房门,她便止步于门后,没有更进一步。

    只是,叶薇的知礼数也很有限。

    才一炷香,叶薇觉得盘腿坐着膝骨疼,小心挪动纤细的指尖,把不远处的厚毯子揪过来,小心翼翼垫在腿侧。又一炷香,她似乎觉得腰脊靠着门板硌得慌,又试探性地挪了一个软垫抵在身后。

    叶薇为数不多的敬重态度里,又带着几分随性的散漫,惹得主人家裴君琅太阳穴生疼。

    他不由屈起指骨,揉了揉额,低声道:“你不要一副宵小做派,一直偷拿我屋里的东西。”

    叶薇低头一看,她的膝上已经盖了厚厚的兽皮毯子,背后也垫了柔软的、熏过兰草香的靠枕,忍不住羞赧一笑:“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脸皮真厚。”

    叶薇鼓了鼓脸,嘟囔:“谁让殿下把我留在屋外这么久,我受冻了,自然要您来补偿。”

    她竟还会倒打一耙。

    裴君琅挑眉:“是你不请自来。”

    叶薇眨眨眼:“可是,二殿下也没拦啊。”

    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便成了裴君琅的过错。

    他有点后悔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心软。

    不如让她冻死在院子里算了。

    “你来找我,究竟想做什么?”裴君琅语气不善,仍旧厌烦她的聒噪。

    “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我被殿下言语中伤,心里十分难过。”叶薇扯了下唇角,笑得有几分惨兮兮,“您身份尊贵,没有胆大的丫鬟婆子敢议论殿下。我不同,乡野长大,在叶家也还没我这样小小庶女的立足之地,如何能管得住悠悠众口。”

    叶薇落寞地低眉。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