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君子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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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秋直觉荣遇的性情必然不像她外表看上去那般生硬冷漠,而应是个豁达爽朗之人,否则亦不会生出女扮男装这等奇思妙想。壮胆答道:

    “人之天性,对于日日所见的人事习惯了,自然而然便不会再去怀疑它有何异常。阿秋只见过荣监一次,没有先入为主、习惯成自然的印象,加之今夜荣监是故意以本来姿态现身,与普通宦者显然不同,故此才能猜到。”

    荣遇一双狭长凤眸此刻却闪出清亮慧黠的光芒,欣赏之情毫无保留地道:“上来吧!”

    阿秋与顾逸登上摘星楼第三层,此刻其中已然亮起灯火,不多时已有小内侍奉上茶具水炉来。

    但见此间书画兼备,摆设清雅格调不俗,便如一位书生的书房一般,绝不会有人想到是宦侍居所。

    顾逸在外无论茶水均涓滴不饮,上次去墨夷明月的分堂,上的茶也是从未动过。

    但此刻荣遇亲手点茶,指绕腕旋,以茶筅击打盏中,其姿势极为潇洒好看。不多时飞花浮水,绿汤莹然,内侍立即将预备好的茶器呈上,荣遇亲自分茶,再令人呈给顾逸和阿秋。

    顾逸一直默然注视荣遇的动作,此刻便拿起茶来,一饮而尽。

    这倒是出乎阿秋的意料。因她原本以为,顾逸并不会动这茶水的。

    荣遇如今容貌,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宦,手上有斑,骨节突出,唯独不经意间透出的目光却是透亮澄澈之至,她望着顾逸,微笑道:“可还能入少师之口?”

    顾逸微微一滞,唇边掠出一丝苦笑道:“荣监认识顾某,有多久了?”

    荣遇站起身来,走至窗边,凝视幽深夜色,沉吟片刻道:“应该有二十年了。”她回身,目光掠过顾逸脸庞,神情流露一丝温柔,答道:“记得我第一眼所见的少师,与现在很不一样呢。”

    阿秋呼吸陡然一窒。

    无论南北两朝甚至整个天下,从来没有人知道顾逸的来历。顾逸留给世人的全部印象,就是十年前自宫中出,提镂月剑平乱定天下。

    但是荣遇说她二十年前见过顾逸。

    二十年的顾逸,应当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荣遇这等人物,又是在哪里遇见的他?

    荣遇的回答,却解释了阿秋的疑惑。

    她继续地道:“天机四宿自入宫尽忠,便已成为了隐形人。除非于皇家有碍,否则一切事不闻不问。所以很多事,即便在眼前发生,我们也会当作没有看见。”

    天机四宿入宫,是在四十年前,此外终其一生固守宫中,哪怕兵刃战火,宫室坍塌,也没有离开过。

    那么她说的二十年前曾见顾逸,必然是在宫中。

    顾逸并不是十年前才入宫清叛。他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在宫中。

    顾逸低头不语,似是沉浸回忆,而忘却了身外的一切事务。

    荣遇微笑道:“少师还未答我的问题,这茶可还能入得了少师之口?”

    顾逸有些艰涩地道:“荣监既于二十年前见过顾某,当知顾某这副躯体,与普通人不同。不瞒荣监说,早已不能辨识滋味。”

    是在哪里,听到过似曾相识的话。

    阿秋在脑海中回想。片段零星的记忆,电光火石般掣过。

    “我这副身体本已衰朽,全靠丹药的支持才能保存至此。你的匕首是战国古物,其上千年古兵之气,正好克制我的身体。所以伤损不能修复。”

    那一夜在密室里,顾逸所说的话,早已被她尽可能刻意忘记。

    但此时此地,却又鲜活清晰地响在她心头。

    顾逸体质特异,所以是尝不出茶水味道来的。无论是她沏的茶,还是别人沏的茶。

    荣遇温和地道:“既然少师不能尝出茶的味道,为何又要勉强喝下,以掩饰对荣某生平无言以对的感慨呢?”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天机四宿甘愿为了一个约定而自缚终身。荣月仙当年亦是何等洒脱自由、游戏人间,却化身阉侍永居深宫,夜落早起,做那永无穷尽的伺候人功夫。

    阿秋忽又想到,安道陵也是如此。但安道陵至少选择了侍乐而非人,他生命中大多数时候是与音乐为伴,虽然寂寞却也清幽。

    顾逸见心内情绪无法瞒过荣遇的眼睛,坦然道:“顾某只是忍不住慨叹,在这山河破碎,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的世间,仍有人如荣监,肯默默无闻地担负这山河。”

    而荣月仙原本是再佻达轻狂不过的性情。

    荣遇微笑道:“少师可知,我年轻时为何喜爱以男装示人?”

    顾逸摇头。

    荣遇淡然道:“不瞒少师,荣某平生愿望,就是尽可能多的去体验不同的生活。生为女子,自然有女子的世界,而当我化身为男子,行走于世间其他地方,我会得到不一样的体验。而当我入宫,化身成为宦者,所得到的眼光和待遇,与潇洒风流的书生、武艺高强的名门大师姐,自然又是截然不同。不过,我仍然成功了。”

    阿秋明白荣遇的意思为何。她做大师姐时,是正道的荣光;她男装入世,得到的是“风雅书生”的美称,而当她入宫屈身为一卑贱宦者,她便无声无息地成为了南朝历代权势最大的宦官。无论是昏君如桓朝末帝,又或明君如谢朗,均视她为最信任的心腹。

    上善若水,居处无形。荣月仙于世间所求证的,便是这样一种君子不器之道。她可以化身为任何人,皆因她心中对于“人的身份”,并无执着与认定。

    阿秋忍不住动问道:“那么,天机四宿中其他三人,是否知道荣监的身份?”

    荣遇似是想起某件好笑的事,微笑道:“入宫之前,我们四人曾有过一个约定,为隐得彻底,忘却前尘。我们决定老死不相往来,谁也不要露出自己的身份。被同伴认出者为输。他们三人,后来都在漫长岁月中一一被彼此识破。而我,至今仍未被任何一人识穿。”

    顾逸知她没有说谎,因这些年来,他亦逐一识破安道陵、钟离无妍、褚元一,并渐渐有了交情,但若非荣遇今日故意显露破绽,他也一直不曾看穿荣遇身份。

    她微笑道:“这权且当作,我们四人在这漫长宫廷岁月中的一个游戏吧。我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