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天下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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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问却大有讲究。顾逸的字被天下人称为“玉版书”,取其平和中正,如切如磋,厚重温润。但从未有人见过他这一笔如游龙惊水,若春花之丽的行书。

    万俟清似乎心情颇好,微笑道:“转折之处,仍可窥见其来历。确是顾逸的字。”

    墨夷明月的嘴更是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他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少师……为何写情词给师父您呢?”

    他与公仪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师父与顾逸金水楼前那一战。

    两大宗师巅峰决战,其后师父负伤而退。惺惺相惜,打出感情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只不过他们这些作弟子的,约莫还是俗了些,不能领会其精神而已。

    万俟清却是思绪万千,并无注意到两名弟子的面色变化。他缓缓道:“他写这首词的言外之意,还是落在最后两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万俟清的心中,又浮现中秋月下,宫城前空旷静默的广场上,他与顾逸兵刃相见的那一刻。

    “镂月”剑乍然亮起的锋芒极美极锐,如夜空中云开月现那一刻的姿色。

    但还是比不过顾逸身后匆匆赶来,若一只彩蝶般,轻盈落在他们之间的阿秋。

    明月清光皎皎,照彻阿秋那可令火树银花、金粉宫廷瞬间失色的面容之上的,焦急神态。

    大约就在那一刻,无论是他还是顾逸,都失去了杀心。

    公仪休和墨夷明月两名弟子面面相觑,却又不敢打扰他的神态情状,将他拉回了眼前现实。

    万俟清再度自公仪休手中接过顾逸的这封“情词”,详细端详。

    万俟清身为一代宗师,极善于观人。他生平与顾逸只见过两次,却能感到此人心志坚毅沉稳,有若磐石大海百折不回。

    但这封书字里行间透露的气息,却是洒脱跌宕,飞扬自如。

    那是与他素来风格迥然有异的一种心境。

    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事,又像是心结开释之后的洒然。

    万俟清忽而扬起头来,向公仪休斩钉截铁道:“顾逸提出的是何条件,你不必避讳,尽管说来。”

    公仪休在七上八下的心情中等候了这许久,忽然得到万俟清示意,简直如闻纶音。

    而且,自师父口气听来,师父似乎已经大概猜到了,顾逸要提的是什么要求。

    公仪休欠身行礼道:“回禀师尊,少师说,他要收阿秋为关门弟子,望师父成全。”

    他这句话出,若堂内凭空响了个霹雳。连整个松雪堂的空气,都瞬间凝固了。

    素来胆大心细的江上霸主墨夷明月,已经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只顾呆瞧着他的嘴。像是完全不能相信,这般震古烁今的奇思妙想,是从他嘴里跑出来的。

    阿秋可并非寻常门派之中的普通弟子,她是天下刺客总堂——兰陵堂近百年来唯一一位刺秦令主,兰陵堂三大堂之一的神兵堂主,谪仙榜上第一人刺者“荆轲”。

    撇开立场敌对不谈,收这样一位已经成名,且位列一方枭雄的人物为徒,整个武林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公仪休自己说出这句话后,亦是悄悄用素白衣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他偷眼觑万俟清的表情,却出奇地发现师父并无任何诧异或不悦之色。

    万俟清俊伟容颜止水不波,似是早已料到顾逸会提出这个要求。

    他沉稳而又极其耐心地,一字一句道:“代价呢?顾逸他愿意为此付出什么?”

    公仪休犹豫半晌,这次倒不是因为他缺乏勇气,而是因为即将说出口的话石破天惊,更会影响南北未来局势。他虽为主掌时局的一言堂主,兰陵策士之首,亦不得不谨慎斟酌用词,以免有任何扭曲顾逸的原意。

    而万俟清亦是耐心地等着他,并无半分不耐。

    公仪休清了清嗓子,一边回忆着顾逸当时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一面一字不漏地复述道:“少师说,若师父首肯此事,若将来南北一统,天下归一,他会将辅政一职让给师父,退出朝局江湖,永不再涉。”

    万俟清本已端坐于椅中,听得公仪休将顾逸的这番话传达得如此清楚明白,忽然蓦地起身,直走到了堂中去。

    而一旁的墨夷明月,已然全身大震,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对于顾逸认识不深,只知道南北动乱之际,顾逸提三尺镂月力挽狂澜,出而清宁天下,而后急流勇进,铁腕对门阀施行打击,兼推行土断。这样一个锋锐之极的人物,竟会提出让天下之议,在他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公仪休惴惴不安地立等师父的答复。

    他身为一言堂策士,所经历的江湖朝廷谈判不下百次,而这一次,却是他策士生涯中最为奇妙诡谲的一次。

    两大宗师对弈天下之局,而所下之注竟然是他的师妹阿秋。

    他看不到万俟清的反应。但平心而论,自己若是师父,则必然会答应顾逸。

    顾逸并不是要阿秋倒戈叛出兰陵堂,他只是要将她认在自己名下。

    而这回报丰厚得无以复加,等于顾逸自愿放弃未来天下第一人的权位。

    能用一个承诺迫得少师顾逸退出江湖,这会是南北任何一方豪强势力都所乐见的。

    堂内静得几乎可听见公仪休和墨夷明月的呼吸声。

    万俟清终于抬起头来,却只凝视着中堂的那副画像。

    那幅画公仪休小时曾经在师父案头见过。画中人面目未全,看身形是一名持轻纱而起舞的佳人,姿态飘逸,将翱将翔,笔意有高古游丝之妙,人物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之韵。

    但后来,他再未见过这幅画,更不知师父有否画全。

    中秋宫宴之前,他曾数度回来松雪堂,那时的中堂并不是这幅。因此,这必然是中秋宫宴上师父负伤回来之后,再换上去的。

    小时候他不知师父画的是何人。一言堂一脉,都精通琴棋书画,更讲求下笔有真意,即便是写意,也必胸中先有真象在,因此师父断不可能是随意涂抹之。

    要么,是心中有象,要么,是眼前有人。

    而现在,这画他一看便明白了。师父当年画的是白纻舞姬。女子手持白纻俯仰引送之态,就是阿秋那出《白纻》之中的舞姿。

    而这一代的首席白纻舞姬,就是阿秋。想必这就是师父将此画找出重新挂起的原因。

    万俟清霍然转过身来,双目亮起:“顾逸给出的,是我无法拒绝的提议。”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