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浮屠(三)
    光线黯淡, 整个浮屠塔上下一百八十八层,都像是被拢入看不见边际的暗夜之中。

    琴声依稀从空气中传来,与此同时, 在一片永夜般的墨色中,少年一身黑衣靠在门板后。

    如果温寒烟一行人此刻在这里见到他,一定会认出来,这正是他们初来浮屠塔时所见的那个, 被人按在地上强抢灵宝的少年。

    少年在原地站了许久, 似是心底在狂乱挣扎。

    少顷,他心一狠,咬牙将门推开,整个人似一发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彻底隐入夜色。

    白天刚被围着强抢了他刚买来的短刀, 此刻少年脸上还带着伤,身上没有哪一出是不疼的。

    “呸!”少年啐出一口血沫,“老子就是要出去!”

    这鬼地方,他不稀罕。

    都说浮屠塔是魔修邪修的极乐之地, 机缘众多,进去了就不想再出来, 所以除了被顶替的倒霉鬼之外, 浮屠塔中从未有人离开。

    全是听了这些画大饼的流言,他轻飘飘晕乎乎,仿佛下一瞬便要站上巅峰, 这才费尽了心思, 掏空了芥子中所有能用上的法器符篆,受了重伤才抢到一枚令牌,成功混了进来。

    却没想到浮屠塔中说是秩序森严, 可却全都是些没意义的秩序。

    什么夜间不准出房门,层级低的不准去高层,就连同一层的邪修都分高低贵贱。

    他这种没资历的,只能住在最简陋的西北区,只有那些有资格快要更上一层的,才能往东边走。

    真正要命的事情却无人问津了。

    他空着手重伤进来,身上只剩下最后一点灵石。但他没想到,浮屠塔中物价简直是外面的好几倍!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买了些丹药疗伤,最后剩的那一点干什么都不够,只够他买一柄最普通的短刀防身。

    ——就这点东西,他没走出两步,还被围了个团团转,全都抢了去。

    这鬼地方他是一秒种都待不下去了!

    少年在夜色中疾步穿行,白日里繁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黑暗。

    像是褪去了虚幻的外表,露出其中深掩的罪孽不堪。

    琴声袅袅在晦暗中断断续续传来,在这样的空旷之中,听上去格外渗人。

    少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浮屠塔中有‘宵禁’,晚上千万别出门。”

    他回想起来前有人特意叮嘱他。

    ——“否则呢?”

    ——“否则?当然是——”

    ——“死咯。”

    “……”

    寒风拂过,少年打了个冷战,暗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哪有这么邪门的事。

    再说了,再邪,能有他所修的功法邪?

    少年还记得浮屠塔大门的方位,然而记忆中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不知为何走了许久还看不见终点。

    他感觉身上有些痒,随手挠了挠手臂,却冷不丁瞥见前方缓慢地走着一道身影。

    竟有人在!

    这浮屠塔果真没有传言中那么玄乎,除了他之外,这夜间不也有人在外走动吗?

    少年眸底一喜。

    见这人行动迟缓,修为不像多高深的样子,他无声加快脚步靠近那人身后。

    越是靠近,少年越觉得这人看着有些眼熟。

    难不成是白天抢他短刀中的一个?

    “喂,找你问个路。”少年一个手刀横在这人脖颈处,“浮屠塔出口是不是在前面?”

    一阵风吹过,呜呜咽咽,听得人脊背发凉。

    无人回应。

    这道身影自少年靠近便不再动了,却也不说话、不回头,只安安静静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问你话呢,听见了没有?”

    少年没什么耐性,语气更沉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周遭太诡异,他起初胆子还挺大,此刻却按捺不住地回想那些警告和传言。

    他心头一跳,手腕用力压上那人脖颈,掌心边缘不可避免触到那人皮肤。

    冰冷的,带着几分说不上的黏滑湿意,还沾着些泥土碎屑,仿佛刚在地上滚过一圈。

    少年一愣,还没作出任何反应,便感觉手边抵抗的力道一松。

    那人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倾斜,露出脖颈处血肉模糊的断痕,缓缓滑落下去,“扑通”一声坠落在地上。

    少年瞳孔骤然紧缩,映出天边一轮赤红血月。

    ……

    额心紧靠着裴烬肩头的衣料,这样微低头的姿势,温寒烟只看见空隙间骤然大盛的红光。

    那光线只被她余光瞥见一点,色泽便浓郁得像是渗了血,惊鸿一瞥便感觉极其不祥。

    温寒烟立刻紧闭上眼睛。

    这次,裴烬应当真没骗她。

    安静的空气中蔓延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几分暧昧,几分紧绷。

    温寒烟浑身不自在,不仅是她靠在裴烬怀中这个姿势。

    失去视线于她而言,就像是将掌控完全拱手让人。

    这样度过的每分每秒,她通身上下都仿佛被浸泡在一种极度的不安定感之中。

    裴烬却在这时打破沉默,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你信不信,巫阳舟定然是个千百年的老光棍。”

    温寒烟一怔,注意力瞬间被分散:“什么?”

    “你应当已经察觉到,这些破牌子上丑不拉几的纹路。”

    裴烬屈指轻弹了一下她腰间令牌,“既然如此,你也该能猜到,为何一间厢房只能容纳一个人。”

    温寒烟心底念头微微一转,猛然想通什么,愕然道:“是阵法?”

    “没错。”裴烬饶有兴味道,“还是个很精妙的阵法。”

    “令牌之主进入房中,令牌与房门上刻下的纹路便会自动产生感应,令阵法生效。”温寒烟恍然大悟道,“凡是在阵法中,便不会受外面这些脏东西的影响。”

    顿了顿,她又一皱眉:“可你我如今皆在房中,阵法应当已经生效,为何却行不通?”

    浮屠塔中并无“二人共享一间房”的特例,究竟是为什么?

    莫非是旁人手中那块不属于这间厢房的令牌,会干扰了阵法?

    温寒烟若有所思:“若将你那块牌子扔出去……”

    裴烬哈哈一笑,打断她:“别想得那么复杂,你也太高看巫阳舟的脑子了。”

    他意味深长道,“不过是这阵法太烂,人一多,便护不住罢了。”

    温寒烟静了静。

    她想前想后,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简单粗暴的答案。

    她心头稍微一凉:“若是阵法未生效,房中之人会怎样?”

    裴烬:“不会怎样,只不过——”

    他微微一笑垂下眼,情绪淡淡,“会看到一些,不太美观的东西。”

    ……

    头颅坠落地面,咕噜噜翻滚了好几圈,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簌簌声响中没入黑暗。

    少年浑身僵硬,眼睛却睁得很大,眼底掠过难以置信、惊恐绝望的情绪。

    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人竟然早已死了,死了的人怎么还会走动!?

    失去了头颅的阴影遮蔽,浓郁的血腥气间,血色的月辉洒落在这人狰狞的伤口间。他肩膀处的衣料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暗色。

    不仅如此——

    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究竟为何觉得眼熟了。

    这衣服实在太眼熟了。

    少年猛然低下头,袖摆间的暗纹反射着冷芒,他眼球充血,又慌忙抬头去看身前这尸体上的衣服。

    ——一模一样的暗纹,一模一样的衣料。

    这分明就是他的衣服。

    这具尸体,分明就是他自己——

    ……

    “看到一些幻象,只是这样?”

    温寒烟狐疑,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又如何能令整个浮屠塔都噤若寒蝉,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她封闭了五感,甩开裴烬主动从他怀中退出来。

    裴烬替她掩住双耳,却只提醒她“别看”。

    温寒烟沉吟片刻:“真正能取人性命的并不是琴声,而是刚才我看见的那抹红光?”

    裴烬稍有兴致看着她,白衣女子双眸轻闭,少了眼底那几分霜雪般的清冷,竟显出几分说不上的柔和。

    温寒烟还真是时常给他惊喜。

    裴烬:“琴声不过是会影响人的神智,让人忍不住走出这间被阵法庇护的安全区域。”

    裴烬倚在床边,绯色月光在洒落他肩头。

    他看着天边那抹月亮,月色本应凄冷,却被染上血色。

    “被血月照射到的那一瞬间,人才会看见真正的地狱。”

    ……

    无头尸身直挺挺立在那里,断口处与衣领间留有分寸间隙,露出一小片皮肤。

    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皮肤,上面凹凸不平,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纹路,交叠在一起看得人直犯恶心。

    少年顾不得别的,转身拔腿便跑。

    一定是幻象。

    他人活得好好的,怎么会看见自己的尸体?

    他定然是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幻境!

    身上还是很痒,少年一边狂奔一边挠,然而那痒意却像是侵入了骨髓,越挠越痒。

    他狠命地挠,皮肤上很快便一阵刺痛,挠出了血来。

    究竟怎么回事?!

    少年低头掀开衣服一看,一张含笑的脸跃然手臂之上,唇角咧到太阳穴,一双眼睛正对着他,像是直勾勾盯着他看。

    “啊——!什么鬼东西!”

    少年悚然一惊,连忙要把衣袖放下来。这都是幻觉,不能信。

    然而他还没垂下手臂,笑脸旁边的皮肤便逐渐变皱,仿佛有什么皮下游走,按捺不住要浮上来。

    一张更丑陋的脸逐渐清晰,在笑脸旁哭得很伤心。

    一哭一笑两张鬼脸在手臂上,一左一右盯着他看,少年头皮发麻。

    时间的流速仿佛在这一瞬间无限变快,周遭还完好的皮肤也开始发皱,无数鬼脸雨后春笋一般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喜,怒,哀,惧,爱,恶,欲。

    密密麻麻的鬼脸显露出来,他手臂很快便不剩下一块好皮,就这也容不下,从手臂一路痒到胸口,又从胸口痒到双腿,仿佛无数只小虫在爬。

    一想到这些发痒的地方都不知道长出了些什么怪东西,此刻他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恐怖的模样,少年终于忍受不了,用力去扣手臂上的鬼脸:“给我滚开!”

    下一瞬,被他触碰到的皮肤便像是熟透了的花瓣,开始一片片脱落。

    剧烈的疼痛登时袭来,少年疼得面目扭曲,急忙收回手。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皮肤大片大片地脱落下来,露出红腻血肉,而血肉又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

    幻象,是幻象……

    然而真实到几乎令他昏厥过去的剧痛却实实在在地提醒着他,一切都似乎是真的!

    少年再次狂奔起来,然而月色无孔不入,无声无息,将整个浮屠塔悄然笼罩在内。

    无处可逃。

    血肉皮肤不断地腐烂脱落,少年忍不住发出惨叫,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身体摇晃一下,控制不住撞上一侧的石像。

    石像雕着一名身材修长,面容清俊的男子,男子怀中提着一柄长剑,剑刃锋利清寒。

    雕琢这石像之人技艺精湛,将每一寸皮肤的纹理都描绘得栩栩如生,剑刃削的尖利,甚至以明昧光影营造出冰冷的剑芒。

    噗嗤——

    少年不偏不倚撞上石像锋锐的剑锋,被腐蚀得脆弱不堪的脖颈处被撕裂,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连着头颅,欲坠不坠。

    “啊啊啊——”他喉咙里发出一道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剧烈地挣动起来,想要躲开这阵剧痛。

    然而这一动作,最后一层皮肉也彻底撕裂。

    头颅“砰”地一声掉下来,小幅度滚了一圈,停在少年脚边。一双眼睛圆睁着,正看向他断裂的脖颈。

    无头的身体像是着了魔,再次狂奔起来。但他失去了眼睛,慌不择路,一路上撞翻了不少东西。

    啪,啪。

    月下一道圆滚滚的影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发出漏了风一般的“嗬嗬”声响。

    头颅一跳一跳地追赶着自己的身体,视野却逐渐被血色模糊,只能看见什么越走越远。

    等等,等等他啊……

    他还没出去呢。

    ……

    一道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划过天际,紧接着归于一片死寂,快得仿佛是错觉。

    温寒烟五感皆封并未察觉,裴烬却似有所察,猛然撩起眼睫。

    窗外血色渐退,像是见了血的噬人恶兽,正餍足地缓慢退去。

    裴烬盯着外面看了片刻,对温寒烟传音道,“差不多了。”

    下一刻温寒烟便睁开眼睛,拧眉道:“现在能说清楚了?”

    “血月会顺着光影折射映入人眼。但凡与它对视,邪性顷刻间便会侵入骨髓,人会看见此生最恐惧的画面。”

    裴烬故意拖长尾音,“然后,在无尽的恐惧之中,受尽折磨而死。”

    温寒烟打量着他的神情,眼神充满探究:“这么了解,这东西莫不是你折腾出来的?”

    “是啊。”裴烬掀了掀唇角,大大方方直接承认了,末了还顺带威胁她,“所以美人,以后可千万别惹恼我。”

    温寒烟和他对视片刻,冷不丁一笑:“不是你。”

    裴烬愣了愣,随即笑道,“为何这么肯定?”

    她总不能说,是她看穿了他说谎时的神情。

    温寒烟静默片刻,只是道:“以你的性子,出手时想必干脆狠辣得多。”

    “你倒是了解我。”裴烬饶有兴味盯着她,也不再逗她了,“那好吧,这血月并非出自我手。只不过,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这个答案。”

    温寒烟淡淡道:“我只喜欢听真话。”

    她向来不认为,若一个人名声臭,便理所应当要扛下所有黑锅。

    真正始作俑者却美美隐身在后,这才是令她不快之事。

    温寒烟重新抬起眼:“所以,裴烬,你要不要对我说真话?”

    裴烬放松身体,重新往床头一靠,漫不经心笑道,“真话就是,凑巧听说过而已。”

    温寒烟盯着他看了片刻,裴烬神情滴水不漏,看不出半点破绽。

    裴烬说的倒也合常理。

    这浮屠塔连同血月都邪性得很,但裴烬本人便是天下邪魔的无冕之王,就连浮屠塔之主巫阳舟都是他亲信,他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温寒烟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关于浮屠塔,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我是魔头,不是神仙。”裴烬似是困了,闭上眼睛懒懒道,“浮屠塔建成充其量七八百年,我却被封印了近千年,我能知道什么?”

    这话不假,但裴烬说话却总是半真半假,令人不敢全信。

    若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又为何能看出这血月的凶险。

    “既然如此,我换个问法。”温寒烟又道,“你是如何看出这血月的门道的?”

    裴烬沉默下来,片刻,忽地一笑。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句毫无关联的话:“你想不想知道,本座当年睥睨天下自认无对手,最后是如何被镇压在寂烬渊下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总不会是随口乱说的。

    “就因为这血月?”温寒烟倏地抬起眼,“你说的是真的?”

    裴烬薄唇微翘:“假的。”

    “……”温寒烟冷笑一声。

    早该知道裴烬性情捉摸不定,不会这么简单对她说什么实话,更别提是这种千年前的辛秘。

    但他身上也的确有古怪之处,与这血月秘术绝对脱不开干系。

    “为何这血月光晕对你不起作用?”

    至少在她封闭五感之前,温寒烟能够确定,裴烬既能听见琴音,又能看见月光。

    然而此刻他却安然无恙躺在她对面,不仅毫发无伤,还睡得比谁都惬意。

    “浮屠塔中势力现实得很,可能就连月光都捧高踩低,根本瞧不上我。”

    裴烬长叹一口气,又故意咳了两声,苍白着脸故作伤感,“没有修为。”

    “……”温寒烟面无表情看着他,“这句话也是假的?”

    裴烬闭着眼睛点头,语气丝毫不心虚:“对啊。”

    温寒烟懒得再跟他说话了。

    方才一片静谧之中却是九死一生,凶险程度丝毫不弱于兆宜府。

    如今放松下来,她浑身都有些酸痛发胀——是方才极度紧张之下,肌肉紧绷至极点留下的后遗症。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余光却不动声色打量着裴烬。

    玄衣宽袖的人倚在床头,几缕额发垂下来掩住锋芒过盛的眉眼,侧脸看上去轮廓清晰。

    他肤色苍白,乌浓稠密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看着还真有些可怜。

    这人若不做魔头,都能去登台唱戏了。

    温寒烟收回视线,指尖却微微一顿。

    片刻,她将茶杯放下来:“昆吾刀拿来。”

    裴烬仿佛还沉浸在悲伤的戏瘾中没出来。

    他眼也没睁,懒散指了下枕边:“自己拿。”

    他竟也不问她拿去要做什么,温寒烟转过头,忍不住道:“我可没对你发过道心誓。你就不怕我抢了刀,杀了你?”

    “如果你想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裴烬毫不在意轻哂一声,随口道,“从今往后,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这句话没说谎,此刻他心头血亏损,再加上无时无刻不压在肩头的天道反噬,活了这么多年,从未似如今这般虚弱。

    但既然已寻回昆吾刀,就算只有一枚刀柄,也足够他保住自己还有温寒烟的命,不必再频繁动用秘术。

    寂烬渊下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太平淡,他许久没有感受过痛,更快要忘记了恨的滋味。

    但方才那抹染着血色的月光却似是在敲打他。

    明月千年如一日,充斥着血腥和痛楚的前尘近在咫尺。

    一些被淡忘了许多年的情绪寻到破绽,在这一刻席卷而来。

    一抹熟悉的触感却在这时落在他掌心,像是一滴清凉的泉水。

    裴烬猛然从混沌之间清醒过来。

    这枚刀柄他不知道日夜摩挲过多少次,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上面的纹路。

    裴烬拧眉睁开眼。

    白衣女子负剑而立,单手拿着昆吾刀柄递给他,房中火光将她身影勾勒得影影绰绰。

    “喏。”温寒烟见裴烬一言不发并不动作,干脆直接将刀柄扔到他手里,“只有这么多。”

    刀柄落入掌心,除了似曾相识的触感之外,一抹熟悉的魔气像是总算找回了主人,熟门熟路顺着刀柄涌入经脉,瞬息间游走一圈,填入他干涸的气海。

    虽然不多,却将他体内翻涌的气血抚平。

    裴烬眸光微微凝固:“你?”

    “你对我有用,方才……勉强也算有恩。”

    温寒烟自认与裴烬相识这么久,却从未和颜悦色说过一句话。

    如今陡然少了些针锋相对,她竟然从心底里涌上一种怪异之感。

    她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我从不欠人情,这个算是报酬。”

    裴烬看着她:“将魔气给了我,怎么用便是我的事。若是惹出了什么动静,在这邪魔外道之地,我有能力自保,你却未必。”

    他唇角扯起一抹莫名的弧度,“大难临头各自飞,美人,到那时,即便我如何喜欢你,可也未必会保你的命。你若就这么死了,更不算我违背道心誓——你信我?”

    “你又为何认定我会死?我的命又何须你来保。”温寒烟点了点腰间长剑,“我信的不是你,而是自己。”

    她冷淡道,“我给你的那点魔气,你用来调息都未必足够。但若你不怕死非要出去惹麻烦,我也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温寒烟直觉裴烬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

    自从她猜到昆吾刀能引渡她体内魔气,她便越发看不透裴烬的所作所为。

    ——他分明已经拿到昆吾刀,却并不杀她,反而对她发道心誓。

    或许他对她依旧别有所图,但这至少证明,裴烬要拿昆吾刀,并不只是为了杀她夺回魔气。

    裴烬是聪明人,既然他们都有所图,彼此不过问对方的事是默契,不添麻烦也是默契。

    “劝你省着点用。”温寒烟瞥他一眼,“我不保证还有没有下次。”

    裴烬若有所思道:“看来,日后得多找些机会‘英雄救美’。”

    温寒烟嗤了声:“用不着。给不给你魔气,不取决于别的,只随我心情。”

    裴烬眼也不眨地改口,谦逊求教:“敢问美人心情如何能好?”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哪有什么规律可循。

    温寒烟看着他玄衣衬托下更显苍白的脸色,心头微动:“若能看见你吃瘪倒霉,兴许我觉得有趣,便给你一些魔气。”

    “受教了。”裴烬了然点头,“美人的口味,果然清奇。”

    他无声攥紧昆吾刀,不知是不是错觉,上面依稀还残存着些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裴烬指节微蜷。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昆吾刀有了温度。

    窗外琴声悠悠扬扬,温寒烟抬眸去看天色。

    透过窗柩,那抹刺目的红光已经褪去,此刻门窗外一片漆黑。

    血月散去,此刻只需要封闭听觉隔绝琴声影响,出行应当不难。

    温寒烟瞥一眼身后:“你既然喜欢这间房,那便留给你。”

    方才不过是迫于情势,如今危机已解,她可不打算跟裴烬独处一室,一整夜都大眼瞪小眼,起身欲走。

    一只手却拦住她:“这可走不得。”

    温寒烟动作一顿,皱眉看向裴烬:“你又要做什么?”

    “我喜欢的可不是这一间房,而是因为这房间是你的。”裴烬慢悠悠一笑,口吻故作暧昧轻佻,“你若是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相处久了,温寒烟对他张口就来的甜腻情话已经免疫,如今听见竟然觉得心如止水。

    她反倒顺着他意思深思了片刻,试探道:“外面的东西,还没结束?”

    裴烬一挑眉,似乎意外她的反应,倒是没再说什么别的:“浮屠塔的宵禁,哪有那么简单。”

    “方才血月摄魂是一种阵法,但就像我说的,琴声并非关键所在。”他指了下窗外,琴声似是感受到什么,愈发嘹亮高亢起来。

    “现在就不一样了。”

    温寒烟念头微动:“如今的关键便是琴声,这是新的阵法?”

    裴烬悠然一点头,伸个懒腰靠回去:“琴声旋律隐含杀机。这个阵法直接多了,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杀戮皆在眼前,不过是挡得住、挡不住的区别罢了。”

    温寒烟盯着他的眼神古怪:“你又知道了?”

    裴烬微笑:“听说过。”

    他这副做派便是什么都不想说,横竖也问不出什么内情来。

    每个人都有秘密,温寒烟也没有非要打探旁人隐私的癖好。

    夜间不过几个时辰,浮屠塔却将两种大阵糅合在一起,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难怪这些魔修半点都不反抗。

    白天浮屠塔中戒备森严,夜间又有阵法夺命,想逃出去的人恐怕早就已经死光了。

    这简直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

    巫阳舟费尽心思将这么多强横的魔修困在此地,究竟要做什么?

    这时拦在她身前的手臂收了回去。

    温寒烟回神,裴烬好整以暇看着她,以一种极其大度的姿态:“还想出去么?”

    温寒烟脸色一僵,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她又不是傻子,偏要给自己找罪受。

    这时候出去即便不丧命,也得不了任何好处。

    “我还以为你想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试炼一番。”裴烬似乎不意外她的反应,唇畔笑意更深。

    这笑意刺眼得很,偏偏她又不能转头出去,只能忍着他恶劣的戏谑。

    温寒烟冷声道:“那你还不滚下来?”

    裴烬的伤势严重程度似乎极为灵活,方才看不出多大问题,此刻又恰到好处地咳起来:“我是个伤患,动不了了。”

    温寒烟:“……”

    裴烬倚在床边,墨发略凌乱披散在肩头,在摇曳的火光下,竟显出几分冷戾之外的慵懒感。

    他轻轻一拍身侧,笑得揶揄又放肆,“若你不是很想冒死去锻炼一番剑法的话。”

    “看来今夜,不得不与我同寝了。”